第一氏族 第468節(jié)
吃完早飯,想要收拾碗筷洗鍋刷灶的李虎,不出意外又被女兒推出門,讓他趕緊去衙門上差,區(qū)區(qū)小事不必堂堂縣尉大人cao勞。 走出沒幾步,李虎看到了隔壁王大娘家的半大小子,那是個虎頭虎腦的家伙,看起來很本份做事也麻利,就是身子瘦些,而且顯得不夠機(jī)靈。 此時,對方正從巷子轉(zhuǎn)角的水井里,雙手提著一大桶水回來,胳膊上青筋突起,好似很吃力,但水桶平穩(wěn),幾乎沒有水灑出,看得出來也是一個干活的好手。 見到李虎,半大小子禮貌而又不無畏懼的叫了聲伯父。沒有刻意板著臉,但無論鮮亮官服還是腰畔橫刀,都顯得威嚴(yán)十足的李虎,淡淡嗯了一聲。 李虎自從做了縣尉,搬到這里來住,前后也不過幾個月的時間,但女兒跟這個半大小子卻好似已經(jīng)十分親近。 他好幾回巡視街巷路過附近,都看到兩人湊在一起,狀似親昵的不知道在說什么,女兒還笑得十分開心——可惡,女兒在他面前都很少笑得那么明亮! 李虎看半大小子不怎么順眼,有一種提防竊賊和野豬的心態(tài),否則對待對方的態(tài)度不至于這般冷淡。他心里總是不自覺的評判這小子的各種不好。 什么不夠機(jī)靈,什么不通詩書,什么長得不太俊朗等等。 走到巷子口的時候,李虎回頭一望,果然就看見女兒正把粥盆遞給半大小子,還從袖子里掏出了一個雞蛋,做賊般塞給對方,那模樣是既嬌憨又好笑。 李虎悲從中來,禁不住暗嘆一聲。千防萬防還是防不住女兒“開門揖豬”,看來這兩孩子是真要走到一起了。 雖然對半大小子不太滿意,認(rèn)為對方不太配得上自己那么懂事善良的女兒,女兒嫁給對方是明珠暗投,但既然女兒自己喜歡,李虎也不至于棒打鴛鴦。 他邊走邊尋思:“再過幾年孩子就大了,早晚得過門,該早些準(zhǔn)備嫁妝,窮小子家徒四壁,不能讓女兒過去吃苦,嫁妝必須積攢得豐厚些。” 想到這里,李虎只能期盼世道快些太平,這場饑荒盡快過去。百姓日子好過了城池重新繁華起來,他這個縣尉也才能跟著沾光,不會連俸祿都發(fā)不齊。 國戰(zhàn)期間風(fēng)云變幻,李虎家破人亡,只保住了一個女兒,投身義軍多年征戰(zhàn),也是數(shù)經(jīng)生死,好不容易才活下來?,F(xiàn)在有了官身,算是苦日子熬到頭。 李虎分外珍惜這來之不易的生活,不奢求什么大富大貴,只想安安穩(wěn)穩(wěn)的過日子,等把女兒風(fēng)風(fēng)光光嫁人,自己再續(xù)個弦生個兒子留個后,此生就算圓滿。 到了衙門,李虎剛進(jìn)班房解下橫刀,就被縣令叫了去了二堂。 唐興縣是個中縣,正七品的縣令跟正九品的主簿,眼下都在二堂坐著,一副早就等候李虎的模樣,俱都面容肅穆。 一看這陣勢,李虎心頭一沉,一種不好的預(yù)感油然而生。 “李縣尉,本官昨日跟你說的事,你考慮得如何了?”縣令看似淡然的問。 李虎稍作沉吟,態(tài)度堅決道:“云柳村的百姓之所以傷人,是因為種糧被何地主家所截,雖然造成了些麻煩,卻不是無端鬧事。 “大人要下官以尋釁滋事的名頭去云柳村抓人下獄,下官辦不到?!?/br> 李虎自認(rèn)為話已經(jīng)說得很客氣,要知道,云柳村百姓的種糧,可不是何地主家擅自截留的,若沒有官府背書,他哪有那個膽量? 事實是何地主早就看中了云柳村的良田,想要低價購買,奈何云柳村的百姓不肯,縣令跟何家沾親帶故,還收了對方的賄賂,這便讓對方“截”了糧食。 云柳村的百姓到縣衙來詢問,縣令就把過錯推到何家頭上,于是百姓又去何家去討要公道,結(jié)果何家四門緊閉,并不給予答復(fù)。 眼看就要誤了農(nóng)時,云柳村的百姓急火攻心,便強(qiáng)闖何家,打傷了對方的家奴,這就正中縣令與何家下懷,何家馬上派人到縣衙告狀,縣衙則下令拿人。 只要把百姓都抓進(jìn)牢獄,關(guān)上幾個月,對方的家人走投無路,就只能賣田換錢來縣衙贖人,何家跟縣令的計謀便可得逞! 沒想到的是,云柳村的人空前團(tuán)結(jié),竟然把縣衙的差役趕了出來,還一面結(jié)村自保,一面派人去州城告狀。 這其實不會有多大效果,縣衙有御氣境修行者,云柳村的百姓根本擋不住,他們派去州城告狀的人,也根本走不到州城。 但云柳村是李虎的老家,他不愿看到鄉(xiāng)親受難,恰逢衙門的八品縣丞是個世家旁支子弟,向來跟寒門縣令不睦,二者一合計,便打算為云柳村的討個公道。 只是縣令態(tài)度強(qiáng)硬,兩人多番勸說無用。 后來兩人決定扳倒縣令且有了分工,李虎在縣衙以道理勸說眾人、拖住縣令,而縣丞則幫助云柳村的百姓去州城告狀——算算日子,州城也該有意見下來了。 沒想到在這個節(jié)骨眼上,縣令竟然在昨日要求李虎去云柳村抓人,還威脅他,如果他拒不聽令則官身不保! 明知縣令是在作惡,李虎又怎么會去抓自己的鄉(xiāng)親? 在北胡大軍殺來的時候,鄉(xiāng)親們遭受的苦難還不夠嗎? 皇朝五年血戰(zhàn),無數(shù)將士埋骨沙場,千辛萬苦才趕走了蠻子迎來太平,鄉(xiāng)親們好不容易看到了希望,怎能讓他們再遭受無妄之災(zāi)? 縣令似乎早就料到李虎會這般回答,當(dāng)即冷笑一聲: “本官之前還奇怪,區(qū)區(qū)一個云柳村,一群大字不識的刁民,怎敢公然跟鄉(xiāng)紳、衙門做對,現(xiàn)在本官明白了,這都是有你這個縣尉與縣丞在背后撐腰! “李虎,事到如今,你還不知罪嗎?!” 李虎悚然一驚,沒料到縣令會給他扣這么大頂帽子,明明是對方魚rou鄉(xiāng)里,現(xiàn)在竟然倒打一耙,不由得怒火萬丈! 他在國戰(zhàn)期間百戰(zhàn)拼殺,血性激烈,哪能忍得下這等冤枉屈辱? 但他還是忍下了。 不為別的,就為這來之不易的平穩(wěn)生活,為了自家那懂事乖巧的女兒。 他鐵青著臉辯解:“大人明察,下官絕對沒做過這種事!” 縣令嗤地一笑:“死到臨頭還嘴硬,看來不嘗嘗大刑,你是不會知道律法規(guī)矩為何物!來人,將李虎拿下!” 屏風(fēng)后與大門外,立即沖出幾名修行者,一擁而上,不由分說拳腳相加,將李虎打翻在地,而后欺身而上,捆豬一樣用鐵鏈將他五花大綁! 李虎嘴角溢血,感覺肋骨剛剛都被打斷了兩根,驚怒不已的盯著穩(wěn)坐如泰山的縣令:“大人如此作為,就不怕上官怪罪?” 縣令施施然從椅子上站起,踱步來到李虎面前,用俯瞰螻蟻的目光看著他,不屑地道: “本官知道,你跟縣丞有所圖謀,把云柳村的人送去了州城。你以為這樣州府的上官就會幫你主持公道?真是貽笑大方! “本官在州城若是沒有人,豈會如此膽大妄為? “實話告訴你,州府的上官已經(jīng)到了,卻不是幫來你的,而是以誣告上官與煽動百姓鬧事的罪名,將縣丞拿下了帶回州城審問! “至于你,區(qū)區(qū)一個九品芝麻官,又沒什么出身背景,還敢跟本官叫板,真是不知死活,何勞州府的上官cao勞?本縣大牢里的刑具,就足以讓你魂飛魄散!” 一席話猶如當(dāng)頭一盆冰水,將李虎澆了個透心涼。 他不可置信地道:“某家就算只是九品,也是朝廷命官,你,你竟敢對某家動用私刑,謀害某家性命?!” 縣令哈哈大笑,笑得上氣不接下氣,笑得彎下了腰,就連主簿都跟著笑出了眼淚。 笑罷,縣令看傻子一樣看著李虎:“本官怎么會謀害你的性命?但如果你是在自愿交代罪行后,畏罪自殺,本官又能有什么辦法?” 李虎渾身一顫,遍體生寒。 他出身鄉(xiāng)野,少有俠名,沒少與人爭勇斗狠,投身義軍后數(shù)年征戰(zhàn),手刃了不少北胡戰(zhàn)士與綠營軍賊徒,也曾從死人堆里被人刨出來,心志不可謂不堅。 但此時,面對猖狂的縣令,他卻像是面對猛虎,由衷感到恐懼。 對方好似比元神境的北胡千夫長都可怕,因為對方吃人不吐骨頭! 李虎怨忿交加,在被押走的時候,掙扎著不甘地回頭嘶吼: “我曾是白洋淀義軍將士,我曾為皇朝拼命殺敵,我曾手刃數(shù)十北胡蠻賊,我為國家立下鐵血戰(zhàn)功,你不能這樣對待我!” 縣令卻已看都懶得看他,自顧自回到太師椅上,端起茶碗神色自若的品茗。 “好茶。”放下茶碗的時候,縣令贊嘆一聲。 主簿諂媚的笑道:“這是今年新出的鐵觀音,從數(shù)千里之外的福州運來的,大人若是喜歡,下官這就給府上多送些?!?/br> 縣令滿意地微微頷首。 第五二四章 拿起刀(4) 接下來的幾個時辰,李虎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熬過來的。 陰暗潮濕的牢房,笑容猙獰的獄卒,丑陋血腥的刑具,無休無止的折磨,讓他見到了比沙場廝殺恐怖、痛苦百倍的地獄。 曾今在混戰(zhàn)里身中數(shù)箭、多處受創(chuàng),連腸子都流出一截的境遇里,都不曾屈服害怕的李虎,如今在牢獄中徹底迷失了神智。 他不記得自己說了什么,更不記得自己做了什么,腦海里最后的畫面,是一張寫滿字的文書,和上面自己的血紅手印。 等到李虎稍微恢復(fù)點力氣,才發(fā)現(xiàn)自己不知何時已被帶到一片四下漆黑的林子,視野中除了遠(yuǎn)處朦朧模糊的市井燈火,就只有面前站著的兩個獄卒。 那一高一矮兩個獄卒的臉,李虎就算是做鬼都不會忘記。 是對方讓他經(jīng)歷了人生最不堪回首的幾個時辰,是對方拿捏住他的手,讓他在罪狀上畫了押,叫他從一個國戰(zhàn)有功之士成了一個罪官! 更是對方,讓在戰(zhàn)場上都不曾慘叫的他哀嚎不休,幾乎丟盡了一個大丈夫的所有尊嚴(yán)。 跌坐在地、遍體鱗傷、滿臉是血的李虎,抬頭惡狠狠的盯著兩個獄卒。 “就是這里了,沒人會看見。大牢里不好明目張膽殺人,在這里結(jié)果他神不知鬼不覺。待會兒把他往亂葬崗一丟,萬事大吉,咱們也好跟縣令復(fù)命領(lǐng)賞?!?/br> 高個子獄卒說到這,瞥見李虎怨毒的眼神,先是心頭一突,旋即桀桀笑出聲: “李縣尉,你不必這么看某家,某家也是奉命行事。怪只怪你有眼無珠,竟然敢跟頂頭上官對著干。和光同塵這么淺顯的道理,我們都懂你為何不懂?” 矮個子獄卒拔出橫刀,上前兩步,臉色陰沉:“跟一個死人廢話這么多作甚,他死了也是自己蠢死的,怪不得別人?!?/br> 說著,矮個子獄卒高舉橫刀,對著李虎額頭用力劈了下去:“蠢人就是蠢人,做了縣尉還混成這樣,丟人現(xiàn)眼,這官要是給某家做,不知道比你滋潤多少倍!” 眼看刀光筆直而下,渾身酸軟的李虎目眥欲裂,心中一片悲涼。 這個瞬間,人生的許多畫面交替閃過,讓他有種恍若隔世的感覺。 臨了,李虎腦子里只有女兒在灶臺前忙碌的瘦小身影,滿心只剩下?lián)鷳n與愧疚。 他死了,女兒就沒了依靠,往后該怎么在這個艱難的世道活下去? 國戰(zhàn)期間,他沒盡到一家頂梁柱的責(zé)任,落得個家破人亡的下場,現(xiàn)在連唯一的女兒也護(hù)不住,算什么大丈夫? 他曾不屈服于北胡蠻賊,他曾為國血戰(zhàn),他只是不忍欺壓鄉(xiāng)親,他有什么錯?為什么連活下去這個簡單的事,他都辦不到?! 到底是哪里錯了? 到底是誰錯了?! 李虎心中的不甘與憤怒,在刀光臨面的時候達(dá)到頂點! 然而到了這時,說什么都遲了。 真的遲了嗎? 并不遲! 因為刀鋒到了他額前一寸處,猛然頓住,再也無法落下! 瞪著眼的李虎瞳孔一縮! 他看到了一只手,握住矮個子獄卒手腕的手。 強(qiáng)勁,有力,穩(wěn)如磐石的一只手。 李虎轉(zhuǎn)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