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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氏族 第461節(jié)

    張仁杰終于不能不承認,自己之前的確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若是趙寧只想茍延殘喘、保全自身,對征伐魏氏與鳳翔軍之事,一定會盡量回避,畢竟這是樹敵于世家,且怎么都出力不討好。

    只有站在家國大義、江山社稷的高度上,對方干凈利落的態(tài)度,才能完美解釋。

    “唐郡王與趙氏一族,果然都是忠義之士,行得正坐得端,不愧是大齊脊梁?!睆埲式馨蛋蹈袊@。

    這時候他已經(jīng)知道,應(yīng)該把趙寧跟趙氏,與其它世家分開來看!

    宋治明顯也是深受震動,他本來是想將趙寧一軍,不說讓對方露出狐貍尾巴,至少也得讓對方難堪,奈何趙寧竟然直接領(lǐng)命?

    這是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宋治一口氣憋在胸口,差些漲紅了臉。

    他怎么可能真的讓趙寧領(lǐng)軍出戰(zhàn)?

    嫌趙寧在國戰(zhàn)中立下的戰(zhàn)功、建立的威望還不夠?

    張仁杰、狄柬之認為趙寧是品性高潔,對趙寧發(fā)自內(nèi)心感到欽佩,可他身為皇帝,有打壓趙氏、圖謀廢后的“前科”,如何放得下對趙寧、趙氏的防備?

    讓趙寧再度掌握兵權(quán),萬一他到了關(guān)中,突然跟魏無羨勾結(jié)在一起,反戈一擊,把關(guān)中大地給占了,再配合河東軍一起舉事,那還不翻了天?

    仔細審視趙寧,宋治想要發(fā)現(xiàn)趙寧在作偽的痕跡,卻完全沒看到對方有任何異色,這讓他心里直打鼓。

    要是趙寧表現(xiàn)得遲疑糾結(jié),他或許還有那么一丁點可能驅(qū)虎吞狼,讓趙寧去跟魏無羨兄弟相爭,給世家一個打擊,但趙寧這么果斷,他豈能不起疑心?

    或許趙寧就是打定了主意,領(lǐng)兵走到關(guān)鍵之地后,就跟魏無羨聯(lián)手!不如此,他怎么能表現(xiàn)得這么“迫切”?

    宋治忽然哈哈大笑,一副很是高興非常欣慰的模樣,用看心腹愛將與神兵利器的目光看著趙寧,親切無比地道:

    “愛卿果然是國之利器,別的不說,僅是這嫉惡如仇、雷厲風行的性子,就足以讓宵小之輩膽寒,震懾四方逆臣賊子。

    “不過神兵利器不可輕動,區(qū)區(qū)一個鳳翔軍,還不必愛卿親自出戰(zhàn)。

    “國戰(zhàn)期間愛卿經(jīng)年累戰(zhàn),遍體鱗傷,聽說修為至今沒有復原?朕并非鐵石心腸,怎能不體諒功臣?這一戰(zhàn)就不必愛卿出馬了。

    “再者,愛卿已是軍功累累,而我大齊人才濟濟,這一戰(zhàn)就留給年輕人去建功吧,也算是愛卿給了后輩上進的機會?!?/br>
    他把公事公辦的“唐郡王”變成了“愛卿”這種類似愛稱的稱呼,一番話又說得情真意切,再合理不過,算是自己搬了個臺階讓自己走了下來。

    偏殿的趙玉潔,殿中的高福瑞、陳詢等人,都是悄然松了口氣,深感慶幸。

    但如狄柬之、張仁杰這些官員,沒有那么強烈的情緒波動,就體味出了宋治這番話里的怪異之處。

    什么叫給“年輕人”“后輩”機會,趙寧如今三十歲還不到,難道就不是年輕人不是后輩了?

    “陛下仁厚,實乃百官之福。”趙寧對宋治的“體諒”表示感謝。

    這場風波過后,宋治跟群臣們,討論出了解決隴右之事的辦法:

    令邠寧、涇原、靈武等鎮(zhèn)集結(jié)兵馬,嚴陣以待準備作戰(zhàn);調(diào)遣漢中、蜀中、中原幾個藩鎮(zhèn)的兵馬在開年后出動,合進威逼鳳翔軍!

    同時,宋治考慮到國戰(zhàn)剛結(jié)束,府庫空虛天下疲敝的現(xiàn)實,特許魏氏若是識相,在大戰(zhàn)爆發(fā)前入京請罪,他尚可網(wǎng)開一面;

    要是大戰(zhàn)果真開打,那不管戰(zhàn)爭規(guī)模如何,雙方交戰(zhàn)了幾陣,則鳳翔軍上下與魏氏一族再無保全可能,全都必遭嚴懲!

    第五一六章 郡王的cao守與心意(下)

    下了朝,趙寧去大都督府坐了半日閑班。

    趙玄極重病纏身,只能呆在府中休養(yǎng),連早朝都不去,當然也不會到大都督府來當值,加之大都督府現(xiàn)在沒什么事情,趙寧下差很早。

    回到郡王府,管家告訴他,黃遠岱跟周岌到了。

    周岌本來在河東當差,輔佐趙氏主持地方政事,國戰(zhàn)結(jié)束并不代表他就閑了下來,若不是趙寧叫他到燕平來,他根本無暇脫身。

    黃遠岱就比較悠閑。

    一場國戰(zhàn),他在河北地奔波主事數(shù)年,有多勞累不必說,關(guān)鍵是跟摯愛的妻子分居太久,跟趙寧在博州見了一面,便給自己放了大假,馬不停蹄跑回晉陽。

    老夫老妻的久別重逢,自然是別有一番熱烈,趙寧聽說黃遠岱竟然幾個月都沒出門,不得不感嘆對方雖然沒了修為,但身體依然好得勝過許多年輕人。

    然而在偏廳看到黃遠岱的一剎那,趙寧就知道自己想錯了。

    哪有一個酒壇子不離手的普通中年男人,還能身體強健精力無限的?

    眼前的黃遠岱面黃枯瘦,眼窩深陷,眼圈又黑又青,整個就像是從墳墓里爬出來的野鬼一般,坐在那里靠著扶背如同一灘爛泥,仿佛全身的骨頭都沒了。

    看到趙寧進門,黃遠岱竟然一臉莫名的委屈與悲憤,扯開沙啞的嗓子嚷嚷:

    “郡王殿下啊郡王殿下,你怎么才派人接我來燕平?你要是再晚上十天半個月,那也不用想著在燕平見我了,直接去我墳頭上香好了!”

    周岌起身正經(jīng)見禮,聽到這話把頭扭向一邊,似乎是覺得跟黃遠岱同處一室,實在有些丟臉,很想說不認識這個人。

    趙寧當場笑出聲,故意上下打量黃遠岱一陣:“老黃,你也就不惑之年的年紀,身為大丈夫,這是人生最春秋鼎盛之時,怎么精力這般不濟?”

    聽到趙寧這話,黃遠岱低嚎兩聲,凄苦無奈到近乎一把鼻涕一把淚的控訴:

    “這老娘們兒就是頭母老虎,沒打算讓我繼續(xù)活人,敲骨吸髓不說,還沒打算把骨頭渣滓吐出來,心是真狠吶,要了我的老命了,換了神仙來也扛不住??!”

    說著,他朝周岌伸出手:“老周,來扶我一把,沒看我還沒跟郡王殿下見禮嘛,咋這么沒眼力勁,哎喲,你動作輕點,我這老腰......”

    黃遠岱的門牙本就不齊整,這下齜牙咧嘴的,看著格外滑稽,趙寧不想把自己的頭號謀士給折騰沒了,扶著他坐回原處之余,叫來了仆人給他揉肩捶背。

    仆人自然是男人,黃遠岱現(xiàn)在一看到女人就頭暈晃蕩,之前有丫鬟進來送茶水點心,他都是埋著腦袋裝鴕鳥,看都沒膽子看一眼。

    趙寧正想再調(diào)侃黃遠岱幾句,奈何后者是個聰明人,咳嗽兩聲趕緊擺出一張正經(jīng)嚴肅的臉,趕忙說起正事:

    “魏無羨在隴右排除異己,不遵朝廷詔令行割據(jù)之事,其實正中有些人的下懷,明年朝廷大軍征伐,這仗只怕不好打?!?/br>
    趙寧無意強行捉弄黃遠岱,聞言微微頷首:“一場國戰(zhàn),打殘了絕大部分世家,但也有極少數(shù)趁機做大,掌握了不少部曲。

    “勢弱的世家寄希望于強者的憐憫,幻想陛下能夠放棄打壓他們,獲得茍延殘喘的機會;勢大的世家則已是未雨綢繆、蠢蠢欲動,時刻準備舉事。

    “魏蛤蟆率先冒頭有很多原因:魏氏的強大、鳳翔軍的精銳、隴右的地利等等。有這些因素,只要他能以雷霆之勢,先吞并邠寧、涇原等鎮(zhèn),就能依險而守。

    “若是戰(zhàn)事拖延,那幾個勢大的世家,很可能趁勢而起。”

    周岌雖然是寒門出身,畢竟在趙氏麾下當差多年,對世家頗有了解,沉聲道:

    “五年國戰(zhàn),世家們被打殘,族中子弟死傷無數(shù),好不容易保住了大齊,可謂勞苦功高。戰(zhàn)后陛下過河拆橋、卸磨殺驢,這對他們來說公平嗎?

    “不公平。

    “有不公的地方不一定有反抗,但如果遭遇不公的是有力量的強者,則一定會有反抗發(fā)生。”

    說到這,他忍不住嘆了口氣,眉頭糾結(jié)在一起:“世家門閥掌控皇朝權(quán)力多年,許多人不勞而獲身居高位,在寒門眼里這也是不公。

    “如今寒門壯大了,庶族地主從弱者變成了強者,自然沒有不反抗的道理,借著陛下的國策,都迫不及待想要把世家送上末路。

    “世間之事若論對錯,是否果真都是毫無意義的?”

    黃遠岱撇撇嘴,對周岌這副苦大仇恨的模樣頗為不屑一顧,“生存之爭權(quán)力之斗,向來冷酷無情無分對錯,你是吃的太飽了,才會想得這么多。”

    趙寧沉吟片刻,忽然道:“世家要公平,寒門要反抗,權(quán)貴要發(fā)財,官吏要升遷,大家斗得面紅耳赤,真到分勝負的時候,還不是驅(qū)使將士在沙場上血拼?

    “古往今來,沙場之上尸橫遍野死得最多的,不還是平民出身的將士?因為戰(zhàn)爭而喪命的普通百姓,何時又不是數(shù)倍數(shù)十倍于將士?

    “大家都要反抗,都在爭公平,平民百姓的公平怎么辦?他們該反抗誰?”

    黃遠岱跟周岌同時一愣。

    這話他們一時不知如何回答。

    作為大齊戰(zhàn)功最為卓著的將領(lǐng),趙寧經(jīng)歷的沙場戰(zhàn)事最多,看到的死尸不少于任何一人,在他手下丟掉性命的北胡戰(zhàn)士更是無法計數(shù)。

    所以他此刻說出這番話,力量格外強大。

    黃遠岱跟周岌怔怔無言的時候,趙寧的腦海里閃過一個個烽火連城、死尸盈野的畫面,那些橫七豎八的尸體里,絕大部分都是普通人,老弱婦孺皆有。

    兩世為人,打了兩場國戰(zhàn),合在一起共計十五年,他見證的死亡實在太多。

    如今國戰(zhàn)罷了,天下再度太平,他重生之初的夙愿達成,放松下來之后,回頭看看這十五年,想想這一場場血rou模糊的戰(zhàn)斗,他逐漸有了別的心思。

    大齊之所以是大齊,皇朝之所以強大,太平時節(jié)的盛世之所以輝煌,追根揭底,靠得不都是天下的平民百姓?

    這場國戰(zhàn)能勝,根本上也是靠三軍將士。

    這些戰(zhàn)死的、活著的將士,九成九是平民百姓,其中半數(shù)還是國戰(zhàn)前被地主大戶、權(quán)貴富人兼并了土地,家園不存流離失所的流民!

    他們的公平何曾得到過保證?

    但沒有他們,趙寧何以成就大齊戰(zhàn)神之名,何以擁有郡王尊榮?

    如果說重生之初,趙寧最在乎的是族人親友,是皇朝社稷,那么到了現(xiàn)在,這些基本都已經(jīng)保全了,他最在乎的東西,就成了讓他能夠保全前兩者的,并肩作戰(zhàn)的天下齊人。

    半響的沉默后,黃遠岱開口了,不同于之前,現(xiàn)在他的嗓音很沉重,如同夾雜了數(shù)千年歷史的塵埃:

    “殿下應(yīng)該明白,這天下強弱有別,強者主宰弱者是亙古不變的定律。

    “猛虎就該是山林之王,豬羊就該是我們的口中之食,以此觀之,身為弱者的平民百姓,被權(quán)貴官員與富人大戶壓迫、驅(qū)使,是理所應(yīng)當。

    “是戰(zhàn)爭就一定會死人,死的最多的一定是‘弱者’,往后天下不再有世家門閥,有實力有運氣的‘弱者’,就能憑借努力成為官吏富人,成為‘強者’。

    “這就是他們能擁有的最大的公平!

    “而他們需要反抗的,是自己作為平民百姓的‘弱者’命運!”

    說到這,黃遠岱長吐一口氣,“權(quán)貴富人這種‘強者’,沒有責任福澤底層‘弱者’,正因如此才有那句話——眼前多少難甘事,自古男兒當自強!”

    這番話說得有理有據(jù),然而周岌并不是很認同,他看了看趙寧,見后者暫時沒有說話的打算,便接過了話茬:

    “人不是猛虎豬羊,出身就有種類差距,人跟人是一樣的。

    “猛虎吃飽了就不會再捕殺獵物,而富人權(quán)貴的財富欲望永無止盡。猛虎也不會在掠奪完兔子的家園后,驅(qū)使兔子為它們作戰(zhàn),兔子更加不會為它們拼命。

    “男兒當自強這話,對個人而言合適,放在整個世道的不公面前,卻一點兒意義都沒有,兼并土地的地主權(quán)貴,也從來沒給過流民自強的機會!”

    兩人闡述完了各自的觀點,都沒有再說話,更不曾相互爭論。

    他們的意思已經(jīng)表達的足夠清楚,接下來就看趙寧如何抉擇。

    趙寧默然許久,直到丫鬟給他換了三碗茶,直到天色黯淡,燈火亮起。

    黃遠岱跟周岌不是普通人,坐在那里寧心靜氣,沒有出言打擾,亦沒有坐不住的意思。

    趙寧喝干第四碗茶水,眼神恢復清明,不急不緩的道:“說一千道一萬,還得回到當下的皇朝形勢下來,著眼于具體的時代與戰(zhàn)爭。

    “北胡損兵折將數(shù)十萬,雖然元氣大傷,但根基猶存,再過十年八年,就有再度南征之力,到了那時,不可避免又是一場國戰(zhàn)。

    “在此之前,大齊的內(nèi)患必須鏟平,世家寒門之爭也好,吏治敗壞也罷,包括鳳翔軍這樣的藩鎮(zhèn)割據(jù)之亂,都得有個結(jié)果?!?/br>
    說到這,趙寧頓了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