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氏族 第377節(jié)
有人替蒙哥做了回答。 不是用什么話,而是用一陣笑聲。 這笑聲是如此爽朗,充滿了金戈鐵馬之意,又飽含豪氣干云,更有旁人難以理解的舒坦痛快,兀一響起,便覆蓋了群山山巔,在天地間回響不休。 日暮降臨的這一刻,這笑聲是孝文山上唯一的動靜。 察拉罕看向胸口還插著長劍,卻不顧傷勢仰頭大笑,笑得肆無忌憚、笑得開懷無比、笑得酣暢淋漓的趙寧,怔怔無言。 前一刻,他覺得趙寧瘋了。 不是瘋子,不能笑成這樣。 但下一刻,他理解了這笑聲的含義。 以不到王極境后期的修為,單人獨騎前來攔截蒙哥,在九死一生之境中,把握住了那僅存的一線生機,將蒙哥擊敗了不說,還將蒙哥麾下的修行者斬殺殆盡! 這是怎樣的戰(zhàn)績? 從今天開始,天元與大齊的國戰(zhàn)戰(zhàn)場中,后者再無不能抗衡的致命威脅,天元大軍失去了高歌猛進(jìn)的最后依仗! 也是在這一刻,察拉罕終于意識到,元木真是真的在晉陽受了重傷,眼下閉關(guān)根本不是要砥礪修為提升境界,純粹是在養(yǎng)傷,已無再度出手之力! 只有這樣,趙寧才能笑得如此豪邁輕松、目中無人。 天黑了。 察拉罕的心情也沉入了黑暗之中。 他有一種不好的預(yù)感。 很多人很多事,恐怕都在這一刻,迎來了漫漫黑夜。 半響,趙寧收了笑聲。 他看向面色鐵青的蒙哥,與憂慮重重的察拉罕,笑容不減的道:“二位,就此別過了,咱們后會有期?!?/br> 話音方落,楊佳妮已經(jīng)扶著他騰空而起,向晉陽飛去——走得大搖大擺,全無顧忌。 察拉罕沒有追。 追上了也毫無意義。 他還得照顧重傷的蒙哥。 “殿下......”察拉罕張了張嘴,卻是欲言又止,一想到河?xùn)|戰(zhàn)局、國戰(zhàn)大勢,他的心情就沉重的說不出話來。 蒙哥咬碎了牙:“右賢王不必多言,我會親自向大汗請罪!” 他帶著七名王極境高手過來,還沒進(jìn)入晉陽地界,就被趙寧殺了六個,自己也身負(fù)重傷,非短期內(nèi)可以康復(fù),元木真交代的任務(wù)再也完不成。 可想而知,他到了元木真面前,會遭受怎樣的詰難。 ...... “你當(dāng)真完全沒有出手的力氣了?” 扛著趙寧一條胳膊,扶著他的腰飛行的楊佳妮,忽然轉(zhuǎn)頭看著他問。 兩人的臉隔得太近,對方轉(zhuǎn)頭說話的時候,趙寧都能感受到清香的熱氣噴在臉上,他笑著道:“你不是都看到了?!?/br> “看到的也未必是真的?!睏罴涯菝嫒菝C穆、眼神認(rèn)真,“你完全可能是看到我到了,知道我能及時救你,所以才沒出手?!?/br> 趙寧看了看楊佳妮,想要知道對方到底在想什么,但這個距離之下,他只能看到對方晶瑩如玉的鼻尖,與黑曜石般明亮的眸子。 他奇怪道:“能出手,不能出手,有什么關(guān)系?” 楊佳妮微微垂首:“關(guān)系很大?!?/br> 趙寧又笑了,這回笑得有些揶揄:“如果我不能出手,那你就是救了我的命;如果我還能出手,那你不過是來接應(yīng)了一下。二者之間,份量有云泥之別。” 楊佳妮從不藏著掖著,坦然承認(rèn):“不錯?!?/br> 話出口片刻,沒有等到趙寧的回答,她便又扭頭盯著他。 趙寧正經(jīng)道:“你的確是救了我?!?/br> 楊佳妮笑了。 在漫天璀璨繁星的映襯下,這輕盈的笑容如明月般皎潔。 第四三六章 從明日開始 楊柳城外,齊軍大營。 今日天氣不錯,白天艷陽高照,夜晚星辰如海。 一座角樓上,依然穿著她那身貴妃常服的趙玉潔,隔著重重疊疊的營帳,無聲的打量著燈火輝煌的楊柳城。 她雖然看著被敵軍占領(lǐng)的城池,但目光的焦距并不在彼處,很顯然是在想別的事。 過了許久,她抬起頭,仰望珍珠般綴滿夜空,將蒼穹裝點得格外綺麗的星辰,眼神在不經(jīng)意間流露出剎那的孤獨與哀傷。 她是應(yīng)該感受到孤獨與哀傷的。 作為一個從小就沒有父親撐起家庭脊梁,只能跟著體弱的母親辛苦勞作的窮人,她吃過太多苦。 尤其在相依為命的母親,都因為強者的欺凌死于病榻后,她就再也沒有親人,只能獨自一人一無所有的生活在市井。 在饑腸轆轆到腸胃絞痛時,為了一口飯吃,機關(guān)算盡不擇手段,甚至不計付出不計損失。 縱然是后來富貴了,也只是寄人籬下,侯門中人自古薄情,她需要沒日沒夜,費盡心思去討好依靠的人,并在對方拋棄自己之前,謀劃到更好的出路。 哪怕成了大齊的貴妃,也不曾有真正輕松的時候,皇帝的心思總是難以揣測,連曾經(jīng)的太子太師都能卸磨殺驢,她這個一無所有的人,又何能成為例外? 如今天下大亂,烽火經(jīng)年,哪一日不是要死成千上萬的人,就連皇帝,都被逼得幾度倉惶出逃,猶如喪家之犬,她這個嬪妃又有什么必能得到保全的理由? 現(xiàn)在被宋治派到兇險的戰(zhàn)場來,滿營都是趙七月的世家同黨與效忠她的部曲,出了營就是殺人如麻的北胡大軍,舉目無親,每一步都踩在泥沼里。 任何時候,她都有跌落深淵的風(fēng)險。 她能依靠誰?誰又會真心實意的跟她同舟共濟? 當(dāng)年她還小的時候,父親戰(zhàn)死沙場,撫恤卻被地方官員層層盤剝,到手的極少,母親拿去開了一家飯館,結(jié)果經(jīng)營不善賠了個底掉。 小時候趙玉潔不明白,舉國上下都在喊著軍人榮耀,可她們明明是英魂家屬,為什么還是會被欺凌,官府為何從來都是站在強者的一邊,不肯為他們做主? 后來,在她明白了,所謂榮耀,不過是朝廷、官府喊出來,讓人為他們效死的幌子。這個世界的規(guī)則,其實一直都是赤裸裸的弱rou強食。 母親死后,獨自在市井求活的那幾年,幾度出入大戶人家,想用真心換一個真情人,卻總在最后被厭棄,證明只是用美貌換了一時衣食后,趙玉潔明白了一個道理。 這世間沒有人值得相信。 自古真情留不住,唯有套路得人心。 所以她變得聰明了,聰明到可以洞悉人心,聰明到可以靠著聰慧,在鎮(zhèn)國公府、宰相府得到更多她之前從未想過的東西,聰明到可以成為皇朝貴妃。 可是啊,人生向上的道路上,總是布滿了荊棘與艱難。 每當(dāng)她向上爬了一步,就會陷入更大的泥潭。 侯門風(fēng)波,門第與將門之爭,皇權(quán)與世家之爭,北胡與大齊之爭...... 眼下,她幾乎是身陷囹圄。 這一路走來,她付出了太多心血,也經(jīng)歷過無數(shù)風(fēng)險,每每靠著聰明見識戰(zhàn)勝挑戰(zhàn),縱然不乏志得意滿之時,也難免在深夜感到徹頭徹尾的孤獨。 這么多年,在最艱難的時候,都沒有人可以訴說心情,在最困苦的時候,都沒有人可以袒露心扉,在最危險的時候,從來沒有人可以相互幫助...... 人生這條路,她走得格外孤獨。 到了楊柳城,每日看將士們作戰(zhàn),總是三人成群,五人成陣,拼殺搏命之際,彼此之間始終相互配合,密切協(xié)作,可以把后背乃至是生死交給同伴。 那種信任與真情,讓趙玉潔羨慕,甚至是嫉妒。 她從未體會過這種程度的相互信任。 那該是何等的溫暖。 所以她哀傷。 孤獨與哀傷,在趙玉潔眸底并沒有停留太久。很快,這份情緒便被冷酷與凌冽給完全替代。 她明白,這種信任與溫暖不屬于她。 她沒有這個命。 同時,身居高位的人,都沒有這個命。 手握權(quán)勢的人,彼此間只有利益,相互間只有算計,就像森林中的動物互相爭奪生存權(quán)利與生存資源,若是還奢望什么溫情,最終只會粉身碎骨! 門第與將門之爭,充滿腥風(fēng)血雨,世家與寒門之爭,只有你死我活,皇權(quán)與公平道義之爭,更是有我沒你。 趙玉潔收斂了心神。 她看向西北方。 也不知趙寧跟蒙哥之戰(zhàn)如何了,那個該死的紈绔死了沒有。 想到這里,趙玉潔察覺到有人上角樓。 她轉(zhuǎn)身向來人看去。 是皇后趙七月。 趙玉潔沒有見禮??v然按照禮制,她不行禮就有罪。 大家都是知根知底的敵人,雖然明面上屬于同一種人,實際上卻是不死不休。 趙七月漠然開口:“明日大軍攻城,你必須展露王極境中期的真實境界,手刃至少一名城中的王極境初期修行者?!?/br> 趙玉潔:“我不知道你在說什么。” 她是王極境中期的事,連宋治都不知道——當(dāng)日她突破境界時,朝廷還在燕平,國戰(zhàn)尚未爆發(fā),她是趁著出宮的機會,在燕平城外隱蔽進(jìn)行的。 這些時日以來,她也一直在刻意隱藏實力。 趙七月面無表情的看著她:“今夜,你要潛入楊柳城,作為大軍明日攻城的內(nèi)應(yīng),只要你打開城門,就算你頭功。” 趙玉潔面沉如水:“你這是刻意算計我!就不怕我告知陛下?” 趙七月譏諷道:“虧你也是在鎮(zhèn)國公府呆過的人,難道不知‘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的道理?我讓你去,你就必須去,除非你現(xiàn)在就臨陣脫逃,返回洛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