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氏族 第294節(jié)
受趙寧的指派,他在鄆州坐鎮(zhèn)已經(jīng)很多年,他的妻兒也都到了鄆州,但這回出戰(zhàn)事起倉促,接了趙寧的軍令,他連跟妻兒道別的時間都沒有,披甲上馬駛出軍營的時候,他只來得及回望一眼鄆州城里家宅的方向。 可他看到的,是冰冷高聳的城墻。 六年前,乾符七年的時候,出身鄉(xiāng)野,因為投奔親戚來到燕平的陳奕,還只是碼頭一家普通船行的普通管事。 因為自身能力出眾,他有幸娶了一個燕平的妻子,那是他前半生最為驕傲的事,難得的是,出自京師的妻子,從來都沒有嫌棄過他的卑微出身,一直把他視作家里的頂梁柱,生活上對他無微不至。 彼時,陳奕滿腦子想的,就是建立自己的船行,讓賢惠的妻子過上好的生活,金銀首飾可以想買就買,也不用對誰卑躬屈膝。 作為一個鄉(xiāng)野小子,沒讀過圣賢書,沒受過先生教導,陳奕忠君報國的觀念很淡薄。 在物欲橫流、人人推崇利益歌頌財富的世道中沉浮多年,耳濡目染之下,他崇尚的是弱rou強食的生存法則,除了想要往上爬,讓妻兒生活得更好外,就沒有其他的想法。 說得好聽些,這是放得開手腳不止奮斗,說得不好聽些,其實沒什么道義追求,就一個爛俗之人。 如若不然,當初他也不會參與構(gòu)陷名聲在外的趙氏的行動,要知道,那時候趙寧已經(jīng)扳倒了劉氏,解救了很多被劉氏麾下的白衣會,迫害的貧民百姓,是燕平城人人稱頌的對象。 雖然當時是身不由己,但如果內(nèi)心黑白觀念足夠強,他完全可以向趙氏告發(fā)。 乾符七年之后,他成了長河船行的大當家,開始跟著趙寧行走天下,于各地擴展生意建立勢力,懲jian除惡行俠仗義。 在年復一年幫助窮苦人與良善百姓的過程中,陳奕認識到了趙寧所作所為的難能可貴,心里對趙寧越來越敬佩。 那時候他才知道,原來這世上真有一群身居高位的世家顯貴,心憂百姓、胸懷社稷,為了公理道義不求回報,為了世道承平奮軀而戰(zhàn)。 被日復一日熏陶了五六年,被變相言傳身教了五六年,陳奕的三觀得到極大改變,最后終于被塑造出了嫉惡如仇的性子——就如其他被一品樓、長河船行吸納的江湖修行者一樣。 絕大多數(shù)人在內(nèi)心深處,都向往單純美好的東西,哪怕世道骯臟,強權(quán)橫行,黑白顛倒。從這個意義上說,大家都是一群身在黑黯,心向光明的人。 所以白日在鄆州城,看到那些以公謀私、魚rou百姓的官差,陳奕毫不猶豫就出了手。 心中有了道義,對是非黑白看得重,自然也就有了家國之念,因為保家衛(wèi)國是最基本的道德。 這回跟著趙寧出戰(zhàn)北胡大軍,從一開始,陳奕就有奮武之氣。 長河船行發(fā)展到現(xiàn)今的規(guī)模,在江湖上已經(jīng)是鳳毛麟角,走到哪里都能受到尊敬,看到誰作惡多端都能干掉對方,任意瀟灑的時間長了,位置高了,陳奕的自我感覺也不一樣。 他覺得自己有資格也有必要,為這個天下做更多事,扮演更為重要的角色。 這回出戰(zhàn),帶著麾下被趙寧大力栽培、訓練的精銳修行者上陣,身為前陣主要將領(lǐng),不僅肩負四萬馬軍的勝負責任,還影響著鄆州戰(zhàn)局乃至整個國戰(zhàn)大局的走向,陳奕責任心達到了一個前所未有的高度。 他認為自己無論如何,都不能辜負趙寧多年的心血,不能成為國戰(zhàn)的罪人。 他必須要完成趙寧的軍令,哪怕付出再多代價也在所不惜! 噗嗤,一刀從肩頭掠過,帶飛一大抹鮮血,陳奕手中的符兵頓時落地。 因為灑在身上的鮮血持續(xù)不斷,滿臉血跡的抹了一把又一把,仍是不能避免眼簾上不斷蓄積血珠,他赤色的視野變得有些朦朧。 模糊中看到對方再度舉刀,向自己當頭斬了下來,完全是出于戰(zhàn)斗本能,陳奕握緊左拳轟了出去,搶先擊中對方的腹腔,將對方轟飛。 北胡步軍戰(zhàn)陣章法嚴明,陳奕等人雖然戰(zhàn)力不俗,但己方陣型撒亂,修行者們雖然也相互呼應,但并不嚴謹,反倒是對方大小戰(zhàn)陣配合緊密,嚴絲合縫,所以陳奕等人戰(zhàn)斗仍然不輕松。 右腿一痛,陳奕不由自主歪倒下去,在落地之前,他就地一個翻滾,避過了斬下的戰(zhàn)斧,抱著對方的腿,將對方也扳倒在地,順勢欺身騎了上去。 戰(zhàn)至此時,他已經(jīng)忘了所有的事,連妻子兒女都忘了,自然也不記得責任使命。 但戰(zhàn)前種種強烈的情緒卻沒有消失,它們?nèi)诤显谝黄?,融進了那股死戰(zhàn)向前的狠勁中! 生于鄉(xiāng)野的人,確實不懂什么圣賢道理,但狠勁卻要比繁華之地的人濃得多。窮山惡水之地,多出悍勇輕死之輩,便是這個道理。 這股狠勁深入骨髓,哪怕會在繁華生活中被削減,但對陳奕江湖人來說,卻絕對不會消失。 此時此刻,這股狠勁支撐著陳奕哪怕是在生死之際,依然頑強不退! 這股狠勁又因為戰(zhàn)前的各種責任信念,變得更加濃郁,這就讓陳奕寧愿跟眼前的敵人同歸于盡,也不會有害怕屈服的念頭。 很快,陳奕在近衛(wèi)的攙扶下,再度站了起來。 從丹藥瓶里倒了一把丹藥塞進嘴里,撿起一把長刀,他大吼一聲殺,帶著身周的修行者們,又一次迎向撲面而來的北胡銳士! 第三五一章 大丈夫真豪杰(8) 人影幢幢、不斷晃動的視野中,北胡步軍大陣的黃旗,依然顯得極為扎眼。 陳奕心頭猛地一震,這便意識到自己已經(jīng)殺到大陣中心。 只要能斬下黃旗,就算沒有殺穿大陣,也相當于破陣了。 北胡戰(zhàn)士就算是百戰(zhàn)精銳,失去了黃旗,必然軍心動搖,士氣大跌,縱使不潰敗,戰(zhàn)力也會大減。 “奪旗!”陳奕手中長刀指向黃旗,大吼一聲招呼自己的近衛(wèi),迅速奔殺過去。 黃旗之前,百十步的距離內(nèi),是密密麻麻的甲士,數(shù)量多得無法辨別,戰(zhàn)陣中槍矛如林,兇險無法揣度,然而此刻的陳奕,腦中除了熱血再無其它,認定了目標就只會全力以赴。 他遭遇了此戰(zhàn)以來,最為艱難的戰(zhàn)斗。 或許面前的修行者力量,并不比他剛剛?cè)腙嚨臅r候強,但他的狀態(tài)早已不在巔峰,身周的近衛(wèi)力戰(zhàn)到此時,同樣是氣力將近,而且數(shù)量大為減少。 陳奕帶頭殺入了護衛(wèi)黃旗的北胡戰(zhàn)陣中,卻沒能像之前一樣,左右奔殺縱橫捭闔,相反,他好似陷入了泥潭,如負千鈞,步伐越來越沉重,移動越來越艱難,戰(zhàn)斗空間被北胡修行者不斷壓縮。 阻礙沒有讓陳奕氣餒,反而讓他更為憤怒,胸中的狠勁愈發(fā)高漲。 砍翻面前兩名修行者,踩過對方的尸體,感受到近衛(wèi)對自己的策應、支撐力度正在下降,他不甘而惱火,舉刀大聲喝令: “向前,向前!后退者斬,畏戰(zhàn)者斬!” 或許是軍令起了威懾作用,或許是近衛(wèi)們注意到陳奕需要更多策應,更多修行者聚集了過來,陳奕得以繼續(xù)向前砍殺。 事實上,陳奕已經(jīng)注意到,在他和方墨淵的隊伍兩側(cè),不遠處已有己方騎兵入陣,同樣在奮力向前拼殺。 只是因為除了他跟方墨淵周圍,北胡步軍大陣的其它方位,依然陣型森嚴厚實,而己方騎兵因為沒有元神境后期帶領(lǐng),元神境中期也不是太多,所以攻勢有限。 這就導致北胡大陣哪怕是受到騎兵沖擊,也依然有抗衡之力,沒有被輕易擊破的跡象。 騎兵攻勢雖然沒有迅速拉開,但的確為他們減輕了不少壓力,很多北胡修行者不得不去阻截騎兵,現(xiàn)在他們距離黃旗最近,陳奕的軍事素養(yǎng)告訴他,只有他們有可能奪下黃旗,為大軍贏得勝機。 這是驅(qū)使他不斷向前的又一動力。 殺倒怪叫著迎上來的一群北胡銳士,陳奕身上又多了兩道傷口,他已經(jīng)不記得自己到底受了多少傷,只覺得全身都似火燒,腦袋、雙手雙腿與軀干,好像沒有一處地方不痛。 但跟氣海的抽疼相比,這些傷痛又不算什么,他知道,他的真氣已經(jīng)消耗得差不多,現(xiàn)在完全是在恢復丹藥的刺激下,透支身體潛能,他能戰(zhàn)斗的時間已經(jīng)不多。 一段殊死拼殺后,黃旗近在面前,不過二十來步的距離。 陳奕死死盯著眼前的敵人,咬牙忍著身體的酸痛,揮動重如山巒的手臂,劈出一刀又一刀,他的腦海里始終回想著一個聲音:“再向前一步,再向前一步......再向前一步!” 隨著氣力的枯竭,陳奕的戰(zhàn)斗變成了意志支撐。 他已經(jīng)戰(zhàn)斗了這么久,已經(jīng)突進了這么遠,他不甘在距離黃旗不過咫尺的時候倒下,如果他注定要倒在這片血rou地獄中,那也得是在斬斷敵軍黃旗之后! 忽的,一名豹子般斜刺里沖出來的北胡修行者,狠狠撞在陳奕身上。 本就遍體鱗傷氣力不濟的他,如遭雷擊,感覺五臟六腑一陣劇烈翻騰,霎時間要從嗓子眼里都吐出來。 他嘴里噴出一口鮮血,腳下再也穩(wěn)不住,被撲倒在地,在落地的一瞬間,他看到好幾名北胡修行者,同時持矛捅了下來! 這就要死了? 意識到這一點的陳奕,瞪大了虎目。 他沒有死。 兩名及時撲過來的近衛(wèi),壓在他身上,用身體擋住了敵人的長矛。 眼看著自己的手足兄弟,在自己面前口吐鮮血氣絕而亡,陳奕目眥迸裂! 被其他近衛(wèi)從地上拉起來,陳奕暗啞的嗓子發(fā)出低沉的嘶吼,縱身前沖,長刀接連揮斬,將眼前的北胡修行者,一個接一個砍倒在地。 佝僂的身體沐浴血霧,眼角兩行血淚淌下,青筋暴突的雙手死死握著橫刀,一下一下跟敵人的兵刃碰在一起,陳奕如鐵的雙目死盯前方,心里不斷大吼:“向前,向前!” 終于,他殺穿人群,到了黃旗前。 拼盡最后一絲力氣,陳奕舉刀斬了下去。 他曾用手中刀,斬下過無數(shù)狗官惡人的頭。 他曾用手中刀,為無數(shù)百姓主持過公道。 他曾用手中刀,為這個黑暗混亂的世道,斬出過一絲正義的光明。 今夜,他用手中的刀,抵御外寇沙場殺敵。 現(xiàn)在,他用手中的刀,斬中了仿佛不可戰(zhàn)勝的北胡大軍中的黃旗,為身旁的同袍為這場戰(zhàn)爭,斬開了一線勝機! 他的確斬中了黃旗,可惜的是,刀鋒只是停留在旗桿表面,并未能將其斬斷。 陳奕渾身一僵,眼珠突出得好像要掉出眼眶。 不是他原本就沒有斬斷黃旗的力氣,而是在這一剎那,一個本已倒下的北胡修行者,忽然掙扎著站了起來,在他身邊已經(jīng)沒有站著的近衛(wèi),自己也來不及防備的時候,一刀捅進了他的腰肋! 陳奕錯愕的轉(zhuǎn)了轉(zhuǎn)頭,看向那個襲擊他的北胡修行者。 他看到對方渾身是血,半邊臉焦黑模糊,露出翻卷的血rou與白骨,說不出的猙獰與凄慘,但這一刻,對方竟然露出了欣慰而輕松的笑意,就像在生命最后時間,終于完成了自己最大的使命。 很顯然,對方是黃旗護衛(wèi)者。 陳奕雙眼中的神采漸漸渙散。 在最后,他的視線重新落到黃旗上,落到自己的橫刀上。 他集中所有精神,想要再努力向前一次,讓橫刀將旗桿切斷。 然而嘗試是徒勞的,他身上已經(jīng)沒有力氣,不僅如此,他的精神都在崩潰,眼前開始發(fā)黑。他已經(jīng)連站都站不住,即將倒下,又如何能斬斷這桿黃旗呢? 悲憤、不甘與痛苦,讓陳奕五官扭曲到一起,眼角流淌的血淚多了幾分。 在他倒下的前一瞬,一柄長刀突然出現(xiàn),準確擊打在他的橫刀刀背上,嘭的一聲,本已停住的橫刀因之再度向前,一下子斬斷了黃旗! 黃旗墜落后,陳奕也倒了下去,倒在尸堆中。 閉上雙眼的時候,他臉上露出欣慰而輕松的笑意。 這一戰(zhàn)他盡力了。盡了全力,盡了十二分力氣。 他達成了浴血奮戰(zhàn)的目標,完成了這一戰(zhàn)的使命。 雖死猶榮。 他覺得自己——終不負大丈夫七尺之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