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兄到底碰到了什么事，可否跟趙某說說？趙某雖然不才，多少也有些勢力，平生又喜好路見不平拔刀相助，周兄的事趙某應(yīng)該能解決?！本七^三巡，趙寧正色說道。

    “趙公子或許頗有家勢，但在鄆州地界上，要為周某主持公道，卻是難如登天?！?/br>
    周鞅苦笑一聲，根本不認(rèn)為趙寧能幫他，不過兩人現(xiàn)在的關(guān)系已經(jīng)不是初見時那樣，他雖然不對趙寧抱有希望，但還是打算把自己的痛苦跟朋友說一說：“趙公子可曾想過，人生會被偷走這回事？”

    趙寧前世就對周鞅早年的遭遇有了解，知道對方這話是什么意思，不過此時他只能佯裝不知，“周兄是士子，又才高八斗，誰能偷走周兄的人生？士子只要能通過科考，必然能夠出人頭地......難不成是科舉考試時被人做了手腳？”

    周鞅喟嘆一聲，一張臉皺成了包子：“趙公子實在是睿智，一語中的。”

    他飲盡了杯中酒，這才咬著牙道：“十六年前，我以秀才身份參加府試，本以為中個舉人只是探囊取物，臨了卻知名落孫山。當(dāng)我第二次再考的時候，竟然被告知沒有我這個秀才，連考試資格都沒有！

    “后來我經(jīng)過走訪查證在知道，第一回 我就已經(jīng)中了舉人，而且是第一名，但被人冒名頂替了！而且頂替者就是方家主的長子！

    “我求告官府，卻被官府說成是尋釁滋事，壓根兒沒有這回事，我據(jù)理力爭，他們就要我證明我是我自己！我拿出戶籍，拿出所有能拿出的文書，他們卻說這根本沒用，我必須證明我是我！我問他們怎么要怎么證明，他們卻來反問我，如果我是我，為何我不能證明自己是自己？

    “后來我到處打聽，找到了一個同樣在科考中，被要求證明自己是自己的人，對方是去縣衙出具了文書，由縣令蓋了印信，這才算是證明他自己是他自己了，但需要賄賂縣令。我就也去縣衙，但縣令根本不見我，讓我有借的銀子都沒處使！

    “后來我還想過去京城告狀，卻連黃河都沒過去，就被人推下了水，差一點沒能活過來，而事后竟然沒人看到是誰推我的！由此我終于知道，這件事我根本無法左右，再怎么努力都沒用。

    “我無法參加春闈，且也不能再參加府試，我秀才的身份已經(jīng)成了假的！滑天下之大稽，滑天下之大稽啊，可這事它偏偏發(fā)生了！”

    第二五五章 實力（上）

    說到這里，周鞅痛苦的閉上了眼睛。

    府試第一名的成績被人冒名頂替，丟了舉人資格不說，連秀才身份都沒能保住，作為一個滿腹經(jīng)綸，人生夜以繼日的努力和全部希望，都寄托在科考出仕這條路上的讀書人，這無疑是晴天霹靂般的打擊，足以讓周鞅跌落塵埃。

    然而周鞅的人生悲劇并未就此結(jié)束。

    當(dāng)他以為這是人生的最大苦難，千方百計說服自己振作起來時，往后的日子卻一次次告訴他，這只不過是他悲慘人生的開始。

    起初幾年，周鞅想盡辦法想要拿回自己舉人、秀才的身份，為此變賣家財四方奔走，發(fā)揮聰明才智結(jié)交方家的敵對家族，想要借力斗倒對方。然而事與愿違，這些年方家勢力不僅沒有減弱，反而日復(fù)一日的強大，周鞅饒是智計百出，也無法忤逆大勢，最終他投靠的那個家族反而被方家斗倒。

    而后幾年，周鞅痛定思痛，決定采用迂回的策略，既然依附別人這條路行不通，那就自己努力經(jīng)商致富，等他有了萬貫家財?shù)臅r候，再聯(lián)合方家的對手，主導(dǎo)對付方家的行動，并賄賂刺史為他們提供便利。

    周鞅的確才干卓越，讀書是一把好手，經(jīng)商同樣很快做出了成績，短短幾年就成了鄆州城有名的富商。

    就在他躊躇滿志，打算開展下一步行動時，方家聯(lián)合刺史出手了，官差在周鞅的倉庫里查出了大量海鹽。販私鹽可是大罪，一夜之間，周鞅的所有財富都被查封，家也被抄了，自己也進(jìn)了牢獄。

    要不是他及時察覺到危險，將所有能調(diào)動的銀子，都拿去賄賂了刺史，他莫說不能在幾年后出獄，大概率會死在監(jiān)牢里。

    在牢獄中蹉跎了幾年，周鞅的心態(tài)發(fā)生了很大變化，他意識到他根本斗不過方家，作再多努力都只能是自取其辱，加上年紀(jì)已經(jīng)不小，傳宗接代的任務(wù)不能再拖，他只能選擇暫時忍辱偷生。

    出獄后的周鞅一貧如洗，他選擇了屈服，不再跟方家死磕。

    他重新拿起筆，只是這回不再為科考而戰(zhàn)，而是為了生活而奮斗，他給青樓藝伎寫詞，給民間戲臺班子寫話本，給印書坊寫傳奇小說，憑著非凡才華，他很快就再度聲名鵲起，賺取了不菲家財，也娶了妻子。

    他已經(jīng)向生活向權(quán)貴低頭，但他仍未打算就此沉淪。

    他想要在詩詞一道上有所建樹，像李白杜甫那樣名動天下，再靠此結(jié)交真正的皇朝權(quán)貴，請求對方為他主持公道。可惜的是，經(jīng)過了前兩次事件，這時候的方家已經(jīng)沒打算讓他好受，也不能容忍他強大起來形成威脅。

    所以某日之后，再也沒有青樓敢買他的詞，再也沒有印書坊敢收他的書稿，不僅如此，官府還翻出他以前的話本，說他題反詩，要再次把他下獄。悲憤之下，沒有退路的周鞅，寫下揭露方家種種罪行的狀詞，滿大街的散播，要用民間輿論跟方家決一死戰(zhàn)。

    但事實證明，他的努力仍舊是徒勞的，方家跟官府勾結(jié)，讓刺史出了布告，污蔑周鞅品行不端，說他祖上就是匪類，毫無家教，說他曾經(jīng)仗著才高為了錢財，要主動幫方家家主長子代考，方家不答應(yīng)他就反咬一口，污蔑方家家主長子冒名頂替......種種惡行，將周鞅描述成了應(yīng)該被唾沫淹死的人渣。

    布告一出，周鞅也確實快被唾沫淹死。

    百姓們當(dāng)然更愿意相信官府，而不是一個普通人。

    官府說他有罪那他就必然有罪，辯解都是狡辯，無數(shù)人日復(fù)一日的涌到他家，或者潑糞或者謾罵，或者丟石頭或者丟爛菜，他的妻子不堪其辱，帶著幼子回了娘家，還跟他斷絕了關(guān)系，在官府的幫助下，周鞅成了第一個被妻子“休掉”的丈夫！

    那一刻，周鞅終于意識到了輿論的強大，知道了什么叫做掌握了輿論也就掌握了正義與真理。他也痛徹心扉的明白了，掌握了權(quán)力就能掌控輿論。

    他什么都沒有，所以他是罪人，在絕大多數(shù)人都認(rèn)為他是的時候，不是也是。方家徹底毀了周鞅，是比殺了他更加徹底的毀滅，在此之后，周鞅就像是過街老鼠一樣，忍受了一年的痛苦生活。

    但他仍舊沒有放棄，他現(xiàn)在唯一的希望，就是努力修行。他想著，他若是能成就王極境，一定能夠扭轉(zhuǎn)乾坤，他要跟方家斗到最后一刻，他要逆轉(zhuǎn)他失去的人生！

    到了前幾日，當(dāng)他回去祭祖的時候，他發(fā)現(xiàn)他家祖墳竟然被刨了，而且出手的還不是方家，是一群游手好閑平日里為非作歹卻偏偏“正義感”爆棚的地痞，在他悲痛欲絕的時候，方家的修行者再度出手！

    在此之前，方家的修行者也多次想要殺他，但因為他修行進(jìn)展十分快，每次方家的修行者到來，他都靠出乎對方的意料的境界死里逃生，就像被推到黃河的那次一樣。

    到了元神境尤其是元神境中期之后，周鞅相當(dāng)于獲得了護(hù)身符，方家不敢隨便弄死一個元神境中期，而且殺他的難度也不小，畢竟方家沒有元神境后期這種層次的強者，有元神境后期的都是世家，故而周鞅的性命得以保全。

    但這次回去祭祖，到了鄉(xiāng)下偏僻之地，方家的人沒了顧忌，幾名元神境中期帶著一隊元神境初期，成功將他打成重傷。

    他們沒有當(dāng)場殺掉周鞅，而是廢了他的修為，為的就是讓他繼續(xù)痛苦的活著，活在無窮無盡的屈辱與絕望之中。

    周鞅終于崩潰。

    他再也不可能擁有成就，再也不可能報仇雪恨，再也不能成為一個光耀門楣的人了，他的人生已經(jīng)注定是一個悲劇，他只能死在風(fēng)雨中，永遠(yuǎn)無法見到雨后的陽光。

    今天來到城外河邊，痛苦難以抑制之下，精神恍惚的他走上了投水自盡這條末路。

    當(dāng)周鞅講述完，小案上已經(jīng)多了三個空空如也的酒壺。

    趙寧長嘆一聲，沒有說話，只是跟周鞅對飲了一杯。

    在對方的沉重的人生悲劇面前，任何安慰之言都無比蒼白淺薄。

    其實方家在鄆州的名聲并不壞，要不然前世國戰(zhàn)時，方家也不可能組織起一支愿意跟隨他們征戰(zhàn)的地方武裝。魚rou鄉(xiāng)里這種事，在瘦虎兒、許顯這種低級惡霸，跟方家這種一方豪強的面前，本身就有完全不同的表現(xiàn)。

    前者地位低下，資源有限，能做的就是赤果果的壓榨百姓，留下罵名是必然，方家這種存在則完全可以用更加隱蔽的手段，還能伙同官府顛倒黑白、cao控輿論，自然就不會被很多人仇視。

    這也就直接導(dǎo)致了，鏟除瘦虎兒跟扳倒方家，在難度上有天壤之別，做完這件事后還要起到昭示世道正義的效果，就更是難上加難。

    至于冒名頂替這種事，對趙寧來說也不算新鮮，無論是小地主還是大地主，要往上爬就得有人才，并讓他們?nèi)フ瓶貦?quán)力，沒有人才就用權(quán)力財富創(chuàng)造人才，沒有資質(zhì)就幫他擁有資質(zhì)。

    這道理跟錢生錢是一樣的。

    而家族多出一個舉人出仕，對家族的幫助就會很大。

    “積存多年的郁壘，今日能夠一吐為快，實在是當(dāng)浮一大白，平日里就算我想說，也沒人能理解沒人會信，趙公子，請！”

    周鞅酒量不錯，現(xiàn)在還能口齒清楚，他看出趙寧對他很信任也很理解，心里好受了很多。不過他所求的，也僅僅是“一吐為快”，并沒有要向趙寧尋求幫助的意思，話說到這里就只是喝酒。

    趙寧卻放下酒杯，在周鞅疑惑的目光中道：“周兄的人生毀在方家手里，這杯酒還是留到扳倒了方家，大仇得報再喝吧，那才是當(dāng)浮一大白的時候?！?/br>
    周鞅笑得苦澀：“我有修為的時候，姑且不能報仇雪恨，如今已經(jīng)是個廢人，又哪里還能跟方家相斗？”

    趙寧理所當(dāng)然道：“有我相助，周兄自然能夠大仇得報。”

    “趙公子你？”周鞅先是一怔，隨即搖頭失笑，“趙公子的好意我領(lǐng)了，但這事不可強求，方家勢大，又跟官府勾結(jié)頗深，趙公子就算家世不俗，摻和進(jìn)來怕是也只會受到牽累，我怎能陷朋友于險境？”

    趙寧悠悠問：“在周兄看來，要為你主持公道，得是什么人才行？”

    這個問題周鞅不用思考，脫口而出：“至少得是顯赫世家，還得有朝堂大員出面才行?！?/br>
    趙寧點點頭：“那依周兄看，晉陽趙氏算不算顯赫世家？”

    “晉陽趙氏？”

    周鞅怔了怔，“若是將門第一的晉陽趙氏都不算顯赫世家，大齊還有哪個世家能稱為顯赫？”

    說到這，他苦笑連連，“然而在方家的控制下，我連鄆州地界都走不出，又如何能求得趙氏垂青？趙氏那種云端上的龐然大物，又憑什么幫助我這個名聲已經(jīng)臭了大街，人人喊打的一介白衣？”

    趙寧輕輕一笑：“有我在，周兄身在鄆州，也能得到趙氏相助?！?/br>
    “有趙公子就行？”周鞅不解的看向趙寧，眉眼中滿是懷疑之色，在他看來，趙寧這牛皮吹得也太大了，有對方在趙氏就會幫他？憑什么？就因為對方也信趙？

    天下姓趙的人多了去了，對方以為自己是趙氏公子不成？

    這時，周鞅忽然想到什么，手臂禁不住一抖，看趙寧的眼神變得驚詫、震動，張大了嘴，開闔半響，艱難地咽了口唾沫，見鬼一樣道：“趙公子難道跟晉陽趙氏有淵源？趙公子難不成還是趙氏公子？！”

    他心跳如鼓，呼吸變得急促，激動到了極點又忐忑到了極點。

    他這半生經(jīng)過的苦痛太多了，從來沒遇見過好事，他當(dāng)然迫切希望面前的富家公子，跟晉陽趙氏有密切關(guān)系，可以幫一幫他。但另一方面，他又本能的不相信這么好的事，會突然降臨到他的頭上。

    兩個八竿子打不著的人，就因為他今天跳水，就被對方的人救了起來，恰巧對方還愿意為了他，跟方家這種存在刀兵相見，對方還偏偏就是趙氏這種世家的公子？

    天下還有這么巧的事？

    對方這么幫他，圖個什么？

    這么好的事，怎么會落到他這個命運多舛的人頭上？

    在周鞅又期待又不信的目光中，趙寧面色如常道：“周兄可曾聽過趙寧這個名字？”

    第二五六章 實力（下）

    “趙......趙寧？！”

    周鞅不由得豁然起身，雙眼瞪得銅鈴一樣大，“揪出北胡公主細(xì)作勢力的趙氏公子寧？在鳳歧山大敗北胡軍隊的趙氏公子寧？”

    趙寧笑了笑，“正是在下?！?/br>
    周鞅張嘴無言，一屁股坐倒在坐墊上。

    須臾，他雙目之中已經(jīng)飽含熱淚。

    不怪他失態(tài)，不怪他穩(wěn)不住，任何一個經(jīng)受了十多年無窮磨難與絕望，走投無路只能跳水自盡的人，在有一天忽然迎來明亮如日的希望時，都會是這番模樣。

    周鞅很快回過神來，他麻利起身，理了理衣袍，鄭重向趙寧行禮：“周鞅見過趙公子！趙公子的事跡早已傳遍四方，周某對公子敬佩不已，今日能夠一見，實在是生平大幸！”

    到了此時，他終于能夠明白，為何眼前的人年紀(jì)輕輕，就有世事洞明的能力，不落俗塵；為何對方只有十幾歲，身上卻有讓人折服的魅力，讓他愿意跟對方吐露心聲。

    他不擔(dān)心趙寧是假冒的，趙氏家主繼承人是假冒不了的。他只是一個飽受苦難一無所有的廢人，對方也沒必要杜撰這么個身份來騙他。

    趙寧起身扶起周鞅，笑著道：“周兄現(xiàn)在覺得，我能不能幫你洗刷冤屈？”

    這是個不需要回答的問題。

    周鞅再度下拜，聲音哽咽：“多謝趙公子高義，周某無以為報......”

    ......

    周鞅被方家折磨了十幾件，期間還曾兩度為斗倒對方努力過，對方家的了解可謂深入。待他收拾好情緒，趙寧跟他在船艙里圍爐而坐，打算先聽聽周鞅對接下來的行動，有什么建議、想法。

    這是周鞅期盼了許久的場景。

    這些年來，在困頓絕望之際，他也沒少幻想過天降正義，能有英雄豪杰助他復(fù)仇，因為只有這樣他才有可能戰(zhàn)勝方家。如今趙寧出現(xiàn)在他面前，他開懷的幾乎以為自己是在做夢。

    按捺住激動之情，周鞅沒有冒然謀劃行動，而是先是詢問了趙寧有多少力量。

    “方家是鄆州豪強，家族底蘊深厚，數(shù)代人的積累與拼搏，造就了大量高手，元神境中期的數(shù)量不少，而且傳說他們的家主方大為，還在嘗試沖擊元神境后期！

    “鄆州刺史府中，同樣是強者如云，有好些個元神境，刺史本人也是元神境中期。這都只是明面上的力量，一旦方家全面召集跟他們交好、聯(lián)姻的大戶家族，能夠調(diào)集起來的修行者，就是一個匪夷所思的數(shù)字。

    “根我估計，元神境修行者的數(shù)量能超過三十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