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思明喟嘆道：“大都督是公平的，你要記住這一點?！?/br>
    馬臉將軍立馬接話：“如果雁門軍本部傷亡過大，這對我們來說，無疑是個好消息......”

    “閉嘴！”

    安思明陡然沉下臉來，厲聲呵斥一句，迅速左右看了一眼，惡狠狠的警告：“再敢說這樣的話，當心你的腦袋！”

    馬臉將軍住嘴不言。

    安思明緩和了語氣，“大戰(zhàn)一起，就要用心觀察，各種細節(jié)都必須了如指掌，戰(zhàn)后我們還要向陛下稟報?！?/br>
    “是！”

    乙字營營寨的馬廄里，馮牛兒依然在賣力的涮馬，他精神專注滿臉認真，做的一絲不茍，好似他不是在涮馬，而是在給心愛的姑娘沐浴。

    汗水早已浸透了衣衫，沉浸在差事中的他卻恍然未覺，好像對此時此刻的他來說，天下再大都跟他沒有關系，他的世界里就只剩下涮馬這件事。

    好不容易完成了自己的活計，將最后一桶臟水倒掉，在戰(zhàn)馬愉悅的響鼻聲中，他在馬廄前的草堆上坐了下來，長吐幾口氣，放松的開始休憩。

    營中沒有cao練的士卒，馮牛兒的目光，落在一個個身姿挺拔的甲士身上，他的雙眼很亮，充滿了傾羨之色。

    如果有一朝一日，他也能穿上鮮亮的甲胄，佩戴鋒銳的橫刀，握上珍貴的馬槊，在戰(zhàn)馬上飛奔殺敵，那該是何等威風，何等快意。

    想著想著，他嘴角有了發(fā)自內心的笑意。

    然而沒有多久，這份笑容就暗淡下去，做騎兵可不容易，別的不說，騎射之術就不是短時間能練就的。

    他只是一個軍仆，每日的活計就是照顧戰(zhàn)馬，而在來雁門軍之前，他也不過是個鄉(xiāng)野里的小泥腿子，不通武藝不識兵戈，大字也認不了幾個。

    他這樣的人，可以說一點本事一點基礎都沒有，莫說在軍中出人頭地，哪怕是成為一個騎兵，也是可望而不可即的夢。

    從燕平來雁門之前，他還跟親人跟妹子說，等到他殺敵建功，有了顯赫身份后，一定會給他們好的生活，照顧好他們。如今看來，那更多的只是無知者無畏。

    就在馮牛兒心生挫敗，忍不住思念親人的時候，趙辛走了過來，擺擺手示意他不必行禮，就在他身旁坐下，遞給他一個rou餅，笑著道：

    “看你滿面愁容，怎么，想家了？”

    馮牛兒接過rou餅，很不好意思的道：“有一點?！?/br>
    趙辛嗯了一聲，表示理解。他很喜歡馮牛兒，畢竟對方干活很認真，吃苦耐勞，老實本分，是照顧戰(zhàn)馬照顧得最好的一個小伙子。

    沒有更多寒暄，趙辛直接問道：“想殺敵建功嗎？”

    馮牛兒頓時眼前一亮，激動道：“我可以成為戰(zhàn)士嗎？！”

    趙寧拍拍他的肩膀，讓他冷靜下來，面容肅殺道：

    “眼下大戰(zhàn)在即，軍中正是用人之際，你也是鍛體境修行者，雖然短時間內難以成為騎兵，但做個步卒卻綽綽有余。

    “我可以免掉你軍仆的身份，給你一個軍前效力的機會。但你要知道，戰(zhàn)陣之中刀槍無眼，那可是不認人的，我們的敵人又很強大，先鋒一戰(zhàn)，傷亡就近半。

    “真到了軍前，軍令所指，就算是刀山火海，也要奮勇直前，哪怕同伴死傷殆盡，也得鏖戰(zhàn)不休，生死......不過是等閑事耳。

    “你真想成為一名戰(zhàn)士？你真有勇氣成為一名戰(zhàn)士？”

    一番話落在馮牛兒耳中，字字直擊心靈。他想起大軍收斂的同袍遺骸，想起那些面目全非的高手，也想起還需要自己照顧的親人，想起等著自己回去的妹子。

    沙場之上，哪個死去的戰(zhàn)士，沒有家人親友？沒有自己的人生故事、悲歡離合？沒有期盼他們回去團聚的父老？倘若他真的死了，妹子跟親人怎么辦？

    趙辛見馮牛兒發(fā)愣，也不催促，站起身來準備離開，“給你半日思考時間，如果愿意成為步卒，就在日落前來找我?！?/br>
    他剛邁開腳步，馮牛兒就站了起來，語氣堅定的大聲道：“趙將軍！我愿意成為雁門軍的戰(zhàn)士，請將軍成全！”

    趙辛轉過身，看著抱拳行禮的馮牛兒問：“為何？”

    馮牛兒咬了咬牙，“我不能一輩子做個軍仆，我必須殺敵建功！”

    對馮牛兒這句話，趙辛不置可否，不過他同意了對方的請求，“好，那就跟我走，我安排你去步軍營地。”

    第二零六章 叩關

    一片片山包，一座座營寨，一股股鐵甲洪流，踩著地動山搖的步伐滾滾而出。在一片鐵甲環(huán)佩的聲音中，在一面面旗幟的引領下，于鳳鳴山前匯聚成海。

    大大小小的洪流好似沒有盡頭，前端已經越過道到草坡，后端還在轅門內。

    日上三竿，大陣結成。腳下的煙塵徐徐消散，十幾萬將士漫山遍野，隨著和緩的草坡波瀾起伏，一眼望不到盡頭，場面震撼人心。

    甲葉反射出的陽光，如熠熠星光，閃耀不定，編織成璀璨星海。

    山頭上，戰(zhàn)鼓聲如驚雷落地，一聲，兩聲，三聲......由稀至密，由緩到急，聲聲入耳，好似只是剎那間，就籠罩了方圓數十里的天地。

    前部數個步軍大陣，踩著鼓點緩緩行出，海浪般漫過道道草坡。當他們分作兩個方向，逼近黑石谷、白風口時，就像是鐵甲海洋中伸出的兩條巍峨巨龍。

    巨龍有吞山咽城之勢。

    鐵甲巨龍在關城前停了下來，強弩手向前，在草坡北面布置陣型。

    臂張弩在前，伏遠弩在中，竹竿弩在后。在此之外，一架架攻城床弩，也被將士合力推到指定位置。所有弩手加起來，不下兩萬，俱都面向關城。

    抬著攻城云梯的甲士暫緩行進，兩翼精騎來回游弋，以防關城中有強敵殺出。

    等到強弩陣布置就緒，領頭將領揮動旗語，向陣后一座最高的山坡上，搭建的簡易高聳望樓稟報——那是大軍指揮臺。

    待得望樓上同樣傳出旗語，弩陣中，將校們鏗鏘有力的喝令聲，便如響了起來：“弩手預備！”

    臂張弩后的將士，半躺下身體，手拉弓弦，腳磴弓身，臂張弩旋即成了滿月之狀，側旁的軍士將弩矢裝填上去，對準了關城。

    伏遠弩的弩手動作類似，不同的是，弓弦由左右兩名將士協助拉開，扣在了扳機上，弩具接著柱胸拐穩(wěn)穩(wěn)撐在弩手前胸。

    戰(zhàn)車一樣的竹竿弩、床弩，則完全固定在地上，將士們絞動繩索，將弓弦拉開，用扳機固定，隨后將一根根手臂粗的弩矢，放入箭槽。

    待得眾將士準備完畢，盯著關城的弩陣主將，陡然拔出腰間橫刀，向目標方向一指，大吼一聲：“第一輪，齊射，放！”

    一個個小陣前，一名名將校，將手中旗幟用力揮下。

    嗡嗡嗡的弦動聲，沉悶、厚重、有力而又干脆，一如催命的鬼嚎。彼此連接在一起，蓋過萬事萬物，好似天塌地陷，聽著既讓人牙酸，又讓人心神震顫。

    好似無邊的黑云，從弩陣中升騰而起，剎那間遮蔽了天空，阻擋了陽光，令天地一暗，又在準瞬間撲至關城，激射出一片土石塵云。

    其間夾雜著不少符弩弩矢的星芒，或者鉆豆腐一樣進石塊，或者直接將石頭轟碎，更多則是釘在城墻上，形成無規(guī)則的“階梯”。

    幾番弩矢覆蓋后，無數披甲執(zhí)銳的步卒，擁著一架架云梯，開始向關城狂奔，勢如潮水。大地的震顫頓時劇烈，彌漫的黃塵好似浪花。

    “第十一輪，攢射，放！”

    “第十二輪，攢射，放！”

    “第十三輪，攢射，放！”

    一片接一片黑云，從前奔的步卒將士身后升空，從他們頭頂躍過，一波接一波罩住關城。

    關城上，包括左右各個山包，都遭受了無差別轟擊。躲在女墻后的天元軍將士，因為女墻損毀而被射中，山包上的天元軍戰(zhàn)陣，同樣出現許多空白。

    黑潮很快到了關城下，一架架云梯，被將士靠上城墻，先登將士嘴叼橫刀，左手舉盾，右手攀梯，螞蟻一樣往上攀爬。

    修行者則如猿猴一般，借助一根根插在城墻上的粗大弩矢，飛速向上蕩漾、跳躍，修為高的御氣境，則只需要簡單借力，就能攀上女墻。

    剛剛躲在女墻后的天元軍，此刻紛紛從女墻后現身，手中擂石滾木傾瀉而下，不斷朝蟻附的雁門軍扔去，其間還有不少將士，以弓箭射殺云梯上的雁門軍。

    有人被擂石滾木砸中，慘叫著從云梯上跌落，有人用圓盾擋住了箭矢，依然攀爬不止。

    有修行者被符弓射中，餃子一樣摔落城下，有修行者靈活的避開箭矢，很快躍上城頭，跟天元軍短兵相接。

    弩陣射出的箭雨，依然持續(xù)不停的在覆蓋城內、兩側山包，射殺彼處數不清的天元軍。但為了避免傷及自己人，已經沒有弩矢落在城頭。

    城前的步軍后陣中，則有一批批弓手露頭，用弓箭精準射殺城頭天元軍，策應前方同袍登城。有天元軍被射中，栽下城頭，有的則倒在女墻后。

    場面在霎時間變得血腥無比，石來箭往之下，短兵相接中，城頭頓是成了血火煉獄，一個又一個雙方將士，不斷在此殞命。

    ......

    白風口關城前，馬背上的趙寧，在步軍大陣側翼眼望關頭激戰(zhàn)。他處在關城弓箭射程之外，除非向前奔馳，主動加入戰(zhàn)場，否則不必擔心流矢。

    先鋒一戰(zhàn)，趙寧軍功第一，職位已經發(fā)生變動，不再只是乙字營主將。眼下進攻白風口的將士，由趙北望親自統率，他算是個副將。

    白風口是雁門軍佯攻之地，目的是吸引天元軍預備隊增援，要達成這個目的，只是攻勢兇猛是不夠的，將士們不僅需要攻占關城，還得向前突進。

    因是之故，眼下這里將士很多，一部分在攻城，更多則是在結陣等待，或者準備輪替，或者在前部取得進展后，跟隨同袍殺進白風口。

    看了半響，趙寧已經對戰(zhàn)局進展有了起碼推斷。

    雁門軍士氣尚佳，將士們作戰(zhàn)勇猛，稱得上是前赴后繼，傷亡并沒有讓他們退卻，許許多多修行者，都帶頭攻上了城頭，殺敵不少。

    城前的弓手，跟先登同袍的配合，也堪稱緊密，很多將士都是靠他們的策應，才得以攀上城頭，有跟天元軍近身搏殺的機會。

    雁門軍的步軍，無不身披鐵甲。甲胄的良好防御性，讓他們不會輕易被箭矢射穿，這讓他們的攻勢具有了持續(xù)性。

    反觀守城軍，在甲胄上并不如雁門軍，雖然初戰(zhàn)守城的部曲，理應是精銳，軍備水平較高，但很多守城軍依然沒有甲胄，有甲胄的也是皮甲占絕大部分。

    鐵甲跟皮甲的防御性，無論怎么比都是不在一個層面的。

    若是面對尋常草原軍，這也就夠了，關城很快就會被雁門攻下來，進入內部“巷戰(zhàn)”部分。但此時此刻，雁門軍面對的卻是天元軍。

    天元軍再是不熟悉步卒戰(zhàn)法，此刻畢竟是在守城，天然占據巨大優(yōu)勢。他們百戰(zhàn)精銳的特性，修行者數量的優(yōu)勢，也在戰(zhàn)斗中發(fā)揮的淋漓盡致。

    簡單說，雁門軍攻上城頭很容易，但要在城頭站穩(wěn)腳跟，卻比登天還難。

    每一個躍上城頭的雁門軍修行者，還沒砍倒幾個對手，就會被天元軍修行者撲殺；沒有精銳修行者帶領的上城將士，則會很快被天元軍悍卒擊敗。

    雁門軍將士雖然訓練有素，但訓練跟實戰(zhàn)有本質區(qū)別，此時在攻城的，也不是之前那些血戰(zhàn)過的先鋒騎兵。

    上了戰(zhàn)場，身處血rou磨盤之中，每時每刻都有陣亡之險，無時無刻都有同袍戰(zhàn)死，幾乎每個雁門軍將士，精神都高度緊張，拼殺之際不可避免熱血上頭。

    他們的每一擊，都拼盡全力，他們的每一刀，都想將面前的敵人砍死，他們的每一步，都意圖取得實實在在的進展。他們吼叫著吶喊著，亢奮而又忐忑。

    很多時候，他們的腦子里，都只有正在拼殺的自己，面對敵人上前，他們只想著靠自己斬殺對方，生怕自己慢了一拍，性命就沒了。

    他們全然忘了，自己大開大闔的拼殺、揮刀，是不是會妨礙同伴。也忘了，哪怕自己一刀沒砍死對方，如果有同伴及時接應，他們也不會死，甚至不會受傷。

    不存在緊密配合。

    把任何一個雁門軍將士單擰出來，他們都很清楚戰(zhàn)陣之上，緊密配合的重要性，把他們丟到訓練場上，他們也絕對會配合密切。

    可心里知道很容易，要做到就很難。

    平時能做到的，在面對看不到盡頭的敵人，在無數朝自己揮來的利刃前，在下一瞬就會被砍死的戰(zhàn)場，要做到也分外不易。

    而天元軍將士就非常冷靜，戰(zhàn)法也格外聰明。

    面對雁門軍勢大力沉的進攻，他們知道何時該退，何時該攻，他們明白哪些招式斃命，哪些招式只是看著威猛。

    有時候，他們故意露出破綻，讓雁門軍去揮砍，而后在雁門軍一刀斬下，舊招已盡、新招未發(fā)之際，抓住時機將雁門軍將士重創(chuà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