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5節(jié)
四年前他剛到任時,下頭負責鐵礦的人報上來,道是鐵礦已經(jīng)快要開采完畢,他也曾去看過,每日出的鐵確實越來越少,且質(zhì)量也越來越差。 眼看著鐵礦就采不了幾年了,他也將之如實寫在奏折里,秉明了圣上。 可沒想到,就在他眼皮底子底下,居然有人私運鐵礦已有數(shù)年,簡直是膽大包天! 弄得不好他這幾年在通城府的經(jīng)營全都得毀于一旦,說不定還有牢獄之災,他如何能不著急? 之所以將他們二人聚集到了嶼哥兒府上,而不是在府衙直接審問的原因就在于此,高知府是長公主安插在通州府的人,絕不能因為這莫名其妙的事就丟了官職,到時誰知道派過來的人會是誰,又是不是長公主的人,不談其他,嶼哥兒還在通州府呢。 黃娘子這時也進來了,不過她來也無用,她在商場浸yin日久,自帶一股威勢,自然不是張曉云這等平民女子能及得上的,她仍然害怕地縮著身體,雙手緊緊纏繞在一起 如此情況,高知府又不愿對一個弱女子動手,且這婦人明顯和嶼哥兒和謝景行有舊,正是一籌莫展之際,周寧過來了。 他今日晚間估摸著時間做好了飯,可在家里等了許久卻未見人回來,直到嶼哥兒派人過去報了信,說他們有事來了嶼哥兒府上。 又等了快半個時辰,卻還不見人回來,他憂心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情,就鎖了門和謝定安一同找了過來。 他滿臉焦急,直到看到謝景行和雙胞胎安然無恙才放下心來。 這時他才有心思觀察四周,祝世維和黃娘子他自然認識,高知府他也有過一面之緣,讓他奇怪的是,居然在這里看到了張曉云和一個陌生漢子。 被房間里肅穆的氣氛感染,雙胞胎也不敢咋咋呼呼的,就安安靜靜縮在謝景行身邊,直到周寧出現(xiàn),雙胞胎就沖了過去,黏黏糊糊地說:“阿爹,肚肚餓了?!?/br> 周寧心疼地摸了摸雙胞胎的小臉,欲帶他們出去吃飯,不過他沒注意到,黃娘子和高知府幾人卻發(fā)現(xiàn),自從他進來,張曉蕓臉上緊繃的神情松動了不少。 手上冷透的茶終于有精神喝了,高知府將手中的茶一飲而盡,祝世維則是起身去到了謝景行身旁,同謝景行耳語道:“看來這位婦人在面對周寧時好似能卸下心中防備,不知可否讓周寧配合一番,讓這婦人細說一下情況到底是怎樣的?” 嶼哥兒剛才出了門,他發(fā)現(xiàn)雙胞胎餓了,可雙胞胎卻不愿離開謝景行,他只能出去吩咐人送東西過來。 這時他先托著一盤剛出鍋的點心進來了,雙胞胎眼前一亮,立馬沖過去,嶼哥兒接住他們,先小心地拿著點心吹了吹,才往雙胞胎嘴里送。 有了吃的雙胞胎便高興了,也有心思同周寧和謝定安說悄悄話,勾著周寧和謝定安的手,雙胞胎讓他們蹲下身。 謝若湊到他們中間,悄聲說:“今天我們回來時遇到了張嬸子,可是哥哥卻將張嬸子帶到了嶼哥哥家里來?!?/br> 他鬼靈精怪地看了眼對面的祝世維和高知府,聲音更小地說:“祝爺爺和那個臉長得讓人怕怕的人就一直看著張嬸子,不說話也不動,好嚇人?!?/br> 說是悄悄話,可這里誰都能聽見,嶼哥兒抿嘴笑笑,也抬眼看了一眼高知府,覺得謝若說得對,他確實長著一張嚴肅臉,沉著臉是讓人有些害怕。 高知府臉頰一抽,撇開了臉。 周寧哭笑不得地摸了摸謝若的頭頂,問道:“那是那個爺爺嚇人?還是你阿父板著臉更嚇人?” 謝若一呆,拿著的點心的手頓在嘴邊,愣愣地看了看自家阿父近在眼前的冷厲臉,又轉(zhuǎn)頭看了看高知府,最后還是誠實道:“還是阿父長得更嚇人,可是我不怕阿父啊,阿父可好了,我喜歡阿父,那個爺爺我又不認識,就還是怕怕的?!?/br> 謝定安忍不住勾起唇角,伸過手去將謝若唇角的點心屑拂開,又摸了摸他的小臉。 周寧就笑著拍拍謝若的后背,道:“長得嚇人也并不就是壞人,糯糯不記得了嗎?你還小時,那個爺爺還去了家里一趟,給你哥哥送了喜報,還有幾十兩銀子呢?!?/br> 聽他這么一說,謝若偏著頭想了想,好像是有這么一回事情,只不過他記得不太深刻了。 不過既然阿爹這么說了,那個爺爺應該也是好人,謝若不好意思地看著高知府,靦腆地笑了一下,又在一旁嶼哥兒端著的盤子里拿了一個點心,走到高知府身邊,將點心遞過去,“爺爺這個給你吃,很好吃的,阿爹說你是好人,你就別再嚇張嬸子了,張嬸子肯定跟剛才我一樣看著你有些怕怕,才不敢說話了。” 高知府已有許久沒被這般小的孩子親近過了,他愣了片刻,才伸出手從謝若手上接過點心,僵硬地扯起嘴角笑道:“好?!?/br> 謝若見他接過點心,還同自己笑,雖然笑得還是有些怪怪的,不過他還是蹦蹦跳跳,高興地回了周寧身邊,窩在他懷里繼續(xù)啃著手里的點心。 謝景行看著這一幕,也注意著張曉云的神態(tài),見她神色比剛才確實放松不少,便對著祝世維點點頭,走到了周寧身旁,同他悄聲將方才的事說了。 周寧平和的面色隨著他的講述神情陡變,最后眼含擔憂地看向張曉云,正對上張曉云含淚看著他的一雙眼。 張曉云在周寧幫了她之前,就見過周寧許多次,看著他將一個湯圓鋪經(jīng)營得條條順順,丈夫?qū)檺?,兒子孝順,一家人和和樂樂,她的心里涌起無盡的羨慕。 她曾也有一雙和睦的雙親,家庭幸福美滿,可未曾想到雙親英年早逝,獨留下她一個弱女子,好在父母為她留下了幾畝薄田,家中也有一些積蓄,她才勉強長到了十幾歲。 可沒成想原來家庭富裕的叔叔、叔母家境一朝敗落,便打起了她手里僅有財產(chǎn)的主意,不止將她家的田地、房屋強占了去,還裝著一副慈善面孔哄著她喝下了一碗迷藥。 也幸虧她察覺不對,嘔了一半出去,可沒用,她還是被他們強迫著,和村里有名的惡棍關在了一個房間,那個惡棍已經(jīng)四十來歲,娶了三次媳婦都被他活活磋磨死了。 她拼著僅有的力氣,趁著惡棍關門時,抄起地上的圓凳砸在了惡棍的后腦上,將他拍暈后又從窗戶翻了出去,跌跌撞撞地往村外去了。 她不敢去找村里人,若是村里人能幫她,就不會眼睜睜看著她家的田產(chǎn)房屋全被叔叔一家奪取,那個惡棍更是村中族老的長子,不然在他第一任娘子被磋磨死后,怎么可能還有人將女兒嫁與他? 她不知道能去哪里,跌跌撞撞地走在村外的山道上,衣衫凌亂,披頭散發(fā),頭腦越來越昏沉,在她最后一絲意識消散之前,只看到有一張驚慌的漢子面龐。 等她醒來時,見到的就是徐大哥,徐大哥救了她,知她無處可去之后,還想幫她在城里尋一處活計,可她已受夠了孤身一人的苦,猶如抓住一根浮木般牢牢地攀在了徐大哥的身上,知道徐大哥沒有娘子,又求著徐大哥娶了她。 可平順的日子沒過多久,徐大哥去富人家做工時從房梁上摔下來了,就算將家里的積蓄和做工的主人家的賠償全部花盡,也沒有留下命來。 又獨留下她一人,好在徐大哥為她留下了一個孩子。 日子苦些,可她好些年都是苦水泡著長的,忍忍也就過去了。 沒想到,她又在周寧的身上感受到了久違的善意,暖洋洋的,足以讓她支撐一天又一天。 自從她雙親去世后,這世上不求回報幫助她的,除了徐大哥,另一個就是周寧,同當初她對徐大哥生出的心情一樣,對周寧她也是無比感激。 所以在周寧出現(xiàn)后,她不自知地就安心不少,她相信周寧是絕對不會害她的,就算她對馮大哥有男女之情,卻也比不上對周寧和已逝的徐大哥的信任。 因此,當周寧走到她身邊握住她的手詢問她時,她就將剛才告知馮大哥的話,又當著房里眾多人的面重復了一遍。 說到最后,她忍不住淚水漣漣,松開周寧的手滑下凳子,跪趴在地面上,額頭猛地磕在地上,央求道:“高知府,高青天,我雖是一介女子,也知私販鐵礦乃是重罪,我知情不報也是罪,不過小豆確實一無所知,馮大哥也是今日才聽我說起,他倆都與此事無關,還請高知府大人有大量,能饒恕他們?!?/br> 周寧焦急地站起身,他再是無知,對此事的嚴重性也有了解,心中不忍,可也沒將求助的目光投向謝景行和祝世維,到時再讓他們?yōu)殡y。 只能擔憂地來回看趴在地上啜泣不已的張曉云,和坐在上座皺眉沉思的高知府。 那姓馮的漢子一聲不吭,也跟著跪在張曉云身邊,沉默著將頭磕在地上。 雙胞胎已被謝定安和嶼哥兒抱去旁邊院子吃飯,剩下的人現(xiàn)在都是一聲未吭。 高知府靜默良久,手上嫩黃色的點心同他肅穆的神色格格不入,將之放在一旁的桌上,才嚴肅問道:“你發(fā)現(xiàn)此事距今已有多久?” 張曉云回憶道:“四年有余?!?/br> “不過...”她猶豫著說道:“自從我知道此事后,回顧往日婆婆和二叔的表現(xiàn),猜測他們應該在六、七年前就已有此舉。” 高知府目光犀利,“為何會有如此猜測?” 張曉云止住了哭泣,臉上露出了回憶的神情,緩緩道:“原在徐大哥過世后,家中條件每況愈下,錢財也越來越緊,二叔那時跑船的工錢不多,家里都快淪落到要賣掉春閑巷的房子,再去更偏遠些的僅余巷買間屋子落腳的。” “可突然家里情況卻回轉(zhuǎn)了過來,原來婆婆露出的要賣房的口風也再聽不見了,甚至家里時常還有rou食能吃上,日子比徐大哥在時過得還好?!?/br> 她的話越來越肯定,“二叔一直都在跑船,并沒有其他進項,能出現(xiàn)如此變化,自然就是因為鐵礦了?!?/br> 高知府面上不變,心里卻松了口氣,如果早在六七年前就開始私販鐵礦,那就說明私販鐵礦一事早在他到任之前就已發(fā)生,他頂多落下一個監(jiān)管不利的罪名,若能將此事查清,還能將功補過。 那也得將此事查清才行,“那你可知你二叔跑船是往哪方去的?” 張曉云臉上有著些不確定,過了一會兒才說道:“好像是往一個叫‘昌朵味’的地方去的?!彼诙遄炖锫牭竭^數(shù)次,可卻并不知道是哪三個字,只是依葫蘆畫瓢將之重復出來。 她不知道,祝世維、黃娘子和高知府卻是一清二楚,大炎朝只有一個地方名為“昌奪衛(wèi)”,三人臉色陡變,連剛剛還稍顯輕松的黃娘子臉色也沉了下來。 昌奪衛(wèi)可就在邊疆不遠,是負責駐守邊疆,離著邊境線最近的一個衛(wèi)所,和守邊城一同拱衛(wèi)西面邊疆,防御蠢蠢欲動的戎人。 守邊城由牧大將軍領著十數(shù)萬兵馬駐守,牧大將軍乃是先皇親自加授的龍虎將軍,為正二品,手握重兵,卻不參與任何朝廷黨爭,領受先帝遺命,只一心守衛(wèi)守邊城。 不過昌奪衛(wèi)卻不同,昌奪衛(wèi)下轄五千六百名兵士,五個千戶所下轄五十百戶所,最高指揮官是昌奪衛(wèi)指揮史,乃是正三品,直接聽令于昌奪衛(wèi)所屬的甘西省都指揮使司。 黃娘子臉色難辨,甘西省都指揮使司正是長公主和駙馬費勁多少心力也沒有啃下來的硬骨頭,因為那里乃是廣威王妃娘家,孔家的地盤,而甘西省都指揮使正是孔家現(xiàn)任當家的長子孔青雄。 祝世維勾唇冷笑,“孔家是想做什么?難道是想幫著瑞王...” 邊上茶盞碰在桌面上的聲音響起,打斷了他未盡的話。 黃娘子阻止了祝世維說出什么大逆不道的話來,才笑盈盈地看向謝景行和周寧,“今日麻煩你們了,剩下的事情就由我們來處理,天色已暗,明日謝小郎君還須去府學念書,就不多耽誤了,我找人送你們回去吧?!?/br> 張曉云想轉(zhuǎn)頭看周寧,又硬生生地止住了動作,脖子僵硬地半偏不偏,最后恭順地垂首,等待上面的人發(fā)落。 周寧欲言又止,黃娘子看出他臉上的不忍,微笑安慰道:“這兩位與此事并無甚太大關系,我們只是找他們了解情況,關鍵仍然在于徐二郎和毛玉翠,私販鐵礦也是由這兩人進行,其他人只要沒有參與,并不會論罪?!彼D(zhuǎn)頭看向高知府,“高知府,你說呢?” 高知府點頭:“正是?!?/br> 謝景行一聽,心中驚訝,他和毛嬸子同是春閑巷的居民,這么多年來,都還不知道毛嬸子的姓名,這才短短半個時辰不到,黃娘子居然就查出來了,真是神通廣大。 周寧臉上露出欣喜的神色,雖然說此事確實與他無絲毫關系,不過張曉云同他相交日久,他是知張曉云的難處的,若是這時還要受到毛嬸子和徐二郎的牽連,也太過無辜,他抓住謝景行的手,笑說:“那就好?!?/br> 聽見黃娘子的話,張曉蕓軟倒在地上,旁邊姓馮的漢子也終于有了動作,顧不上許多人在旁,拉過張曉蕓,兩人相擁著失聲痛哭。 謝景行跟隨周寧和謝定安出了嶼哥兒府,看著天邊晦暗的天色,他忍不住嘆息一聲:“看來要變天了?!?/br> 嶼哥兒將手里的謝若送去謝景行手上,謝若雙手抱住謝景行的脖子,眼睛微瞇著,顯然是困急了。 天早已黑透,整條街的宅院都掛起了燈籠,嶼哥兒的臉被燈籠昏黃的光籠罩,纖長的睫毛在臉上投出一片陰影。 趁沒人注意,嶼哥兒將手握住謝景行的大掌,小聲道:“此事有奶娘和祝爺爺他們處理,甚至還有我在京中的爹娘籌謀,我不管,你也別管?!?/br> 謝景行握緊伸進他掌心的手,笑道:“我也管不了?!?/br> 嶼哥兒的手輕輕掙動,手指用力握住謝景行的尾指,在手中細細的摩挲,淺笑道:“過一段時間謝哥哥就要參加府學的馬球比賽,我也得參加羽毛球比賽,這次我一定要將我同窗全部打敗,才沒心思放在這些雜事上呢?!?/br> 謝景行任他動作。 周寧發(fā)現(xiàn)身后無人跟上來,駐足回首,就見兩個少年人在燈下私語,他轉(zhuǎn)頭看向身旁人,謝定安同他對上視線,兩人默契一笑。 謝景行得中秀才那日在他耳邊說過已有意中人,意中人是誰,他們現(xiàn)在早已知曉。 第126章 說是不管了,可也并不是全無關注。 第二日,謝景行剛回來還沒進家門,就先聽見了鄰里的閑話,春閑巷巷頭的毛嬸子和徐二郎一大早就被官府的衙役抓走了,獨留下許小豆和徐二郎過門不久的媳婦。 可見到衙役兇神惡煞地上門,二話不說就將人扣去了府衙,徐二媳婦哪里還敢待在徐家,當日就收拾細軟回了娘家,現(xiàn)在徐家就只剩下了徐小豆。 好在徐小豆也有十幾歲,就算獨自在家也不會餓出個好歹,他在家里面戰(zhàn)戰(zhàn)兢兢得等了好幾日,他久不見蹤影的阿娘才總算是回了家。 后面居然同樣跟著衙役,在他嚇得兩股戰(zhàn)戰(zhàn),避在門后時,張曉云上前抱住他,兩人失聲痛哭一番。 衙役并不催促他們,張曉云發(fā)xiele一番后,才拖著徐小豆進屋,將娘倆的細軟和衣裳收拾好。 除此以外,徐家所有值錢不值錢的東西張曉云一概沒伸手,走之前她轉(zhuǎn)頭回顧了自己生活十幾年的徐家,在心中默默道:“徐大哥,我?guī)е《棺吡??!比缓缶屠煨《钩隽碎T。 而隨她一同過來的衙役在他們出門之后,就將門拉了過來,兩張封條貼上,沒有知府的同意,任誰也再不能進去。 張曉云兩人從徐家出來時正是午后,那馮家漢子趕著一輛驢車停在春閑巷巷口,張曉云將收拾的衣裳包裹放在了驢車上,沖著馮姓漢子溫婉一笑,那瘦削的臉上終于有了絲不同于往日死氣沉沉的活泛,她并沒將徐小豆留在此處,而是又拉著徐小豆進了距離不遠處的謝家湯圓鋪。 周寧早已看到他們,不過此時店里正忙活,他看到張曉云安然無恙回來就已安心,至于其他,總有時間的。 沒想到張曉云卻帶著許小豆上門來了,而且剛一進門,連句話都沒說,拉著徐小豆直接就跪了下去,足足沖著他和謝定安連磕了三個響頭。 徐小豆被近日家中發(fā)生的事情所嚇住,愣愣地跟著動作,此時他身邊的是他唯一能依靠的阿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