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瑯拉著聞鶴城換到書房窗前茶幾的位置坐下，聞?wù)逊亲邅碜铰匉Q城的左手邊來。

    對上林瑯透著少許緊張的目光，聞?wù)逊禽p輕一點(diǎn)頭，開口說明。

    “五年前，我收到老師師母給我的信，說簡爺爺在農(nóng)場邊上的紅石場里看到宋三鳴了。我調(diào)查過，宋三鳴在對待奶奶的事情上，態(tài)度和做法都不符合他以往的作風(fēng)，我不認(rèn)為他是主謀，也不認(rèn)為奶奶的死意外更多，我想找他當(dāng)面詢問?！?/br>
    聞?wù)逊窃敿?xì)講述他從實習(xí)醫(yī)院出來后選擇下鄉(xiāng)到農(nóng)場的全經(jīng)過，不僅是因為趙信衡寇君君在農(nóng)場，還有這個不好和聞鶴城說，但必須要去的理由。

    “……三年前的七月，紅石場醫(yī)生陶老探親請假，我去紅石場替班兩個月。這是宋三鳴根據(jù)記憶手寫和簽字確認(rèn)后的舉報信，這封是……除夕那天晚上，冬心交給我看過原件后，我手抄下來的。”

    聞?wù)逊沁@才將兩份沒有署名郵戳的信封交給聞鶴城，等聞鶴城看完，聞?wù)逊怯掷^續(xù)說了，他從宋三鳴以及宋云齡那里知道關(guān)于聶雪和曹美英等人的往來。

    聞鶴城前年來農(nóng)場就有聽說過沈暉被抓到紅石場的事情，但他并不知道沈暉也是聶雪安排來的，此時聞?wù)逊且踩扛嬖V他。

    “冬心那里還在繼續(xù)根據(jù)筆跡找寫信的人，但這些已經(jīng)足夠我們確定舉報事件的主謀之一就是聶雪?！?/br>
    聞?wù)逊俏兆÷匉Q城控制不住輕輕顫動的手，“最遲就到這個春節(jié)，所有相關(guān)人都會被抓起來調(diào)查?！?/br>
    那個時候，他不說，聞鶴城也可能知道。

    沒有心理準(zhǔn)備，沒有提前吃藥，也沒有至親之人陪伴在側(cè)，聞鶴城所要承受的打擊更大更重，帶去給身體的影響更無法估量。

    聞鶴城的呼吸變得粗重起來，震驚只是一部分，更多是震怒和持續(xù)上涌的恨意，“我、我要讓他們……”他要讓聶雪和包庇聶雪的諸多人付出代價！

    “您想做的，就是我和老師、冬心想做的，您要陪我們一起看著他們伏法、接受國家和律法的審判。”

    “我等著，我一定要等著……”聞鶴城努力地深呼吸起來，又再捂住臉，淚水很快就從掌心縫兒里滴落，“阿玉，阿玉……”

    聞鶴城后悔莫及，當(dāng)年他沒有同阮琇玉一起堅決反對聶雪進(jìn)門，沒有早點(diǎn)兒下定決心讓聞明軒一家子徹底遠(yuǎn)離他們的生活。

    林瑯看聞鶴城如此傷心自責(zé)，忍不住跟著紅了眼眶，但眼下她和聞?wù)逊撬茏龅降木褪桥惆椤?/br>
    大概快半個小時，聞鶴城才從震怒、恨意和自責(zé)等過于復(fù)雜又濃厚的情緒里脫離出來，讓林瑯和聞?wù)逊欠鏊胤刻蓵骸?/br>
    聞鶴城又再吃了藥，在藥物的影響下漸漸入睡，林瑯和聞?wù)逊抢^續(xù)在房間里陪著。

    “叩叩叩，”房間門被敲響，楊嬸的聲音在門外傳來，“昭非，佩佩，向海他們來了。”

    聞?wù)逊亲邅韺㈤T打開，見楊嬸臉上少許憂愁的模樣，低聲問道：“還有誰？”

    “想姝和想楠都一起來了，”楊嬸看這從小到大都不消停的姑娘倆一起來了，趕緊上樓來喊聞?wù)逊呛土脂?，免得她們直接闖上來打擾聞鶴城休息。

    “好，我很快下來，”聞?wù)逊屈c(diǎn)點(diǎn)頭，就再將門關(guān)上。

    聞向海和王愛琴有一個兩周歲半的女兒，冬天冷，小女娃出門頻繁容易生病，不常一起帶來看聞鶴城。

    今兒聞鶴城特意讓初三復(fù)工回來的郭浩開車去接他們過來吃中飯，但來的人里不止有聞向海一家子，還有聞想姝和聞想楠。

    林瑯和聞?wù)逊菑闹芾霞一貋?，就回房間收拾，隨后就下樓來書房找聞鶴城談事情，并不知道聞鶴城安排車去接聞向海一家子過來的事情。

    聞?wù)逊亲叩酱策吶嗳嗔脂樀念^發(fā)，“你陪著爺爺，我下樓看看?！?/br>
    聞向青今兒也出門去見同學(xué)了，樓下不能完全交給楊嬸惠嬸幾人來招待。

    林瑯看看床上沒有睡太安穩(wěn)的聞鶴城點(diǎn)點(diǎn)頭，“嗯，你放心?！?/br>
    她怎么也是醫(yī)生的妻子，還在農(nóng)場衛(wèi)生所住了三年多，一些急救和用藥知識已經(jīng)掌握，再不行她也能去樓下喊聞?wù)逊巧蟻怼?/br>
    “爺爺比我以為的還要堅強(qiáng)，他醒來大概就好了，你看看書，我很快回來，”聞?wù)逊亲匀粚α脂樂判?，老爺子的身體比他預(yù)料得都要好些。

    這個房間里的擺設(shè)布局基本維持著阮琇玉長住這里時的風(fēng)格和習(xí)慣，又亮堂又溫馨。他相信聞鶴城很快，就能從心底做出真正的取舍和分割來。

    聞?wù)逊怯纸o聞鶴城把了脈，再輕手輕腳地開門從二樓大套間里出來。

    客廳，聞?wù)逊亲邅?，音量不高不低地說明，“大哥，大嫂，爺爺身體有些不適已經(jīng)吃藥睡下了，佩佩在房間里陪著他，這是爺爺給小悠的，這是我和佩佩給小悠的?！?/br>
    聞?wù)逊菍蓚€數(shù)額相同的紅包，遞給聞向海妻子王愛琴懷里抱著的女童，“小悠要健康長大?！?/br>
    “這樣啊，謝謝三弟，”王愛琴替懷里的女兒收下紅包，又哄女兒喊人，“說謝謝三叔?！?/br>
    “謝謝三叔，”聞悠然已經(jīng)能流利地說話了，陌生又靦腆地看一眼聞?wù)逊?，乖乖學(xué)著說了。

    “乖，”聞?wù)逊浅∨逌\淺一笑。

    王愛琴面色稍有緩和，她看去聞向海，他們原以為老爺子特意接他們過來是要留吃飯的。

    現(xiàn)在看聞?wù)逊且娒婢徒o紅包的意思，明顯就是要送他們走了。聞?wù)逊翘匾饽昧思t包，又對小悠態(tài)度如此溫和，大抵說的都是真的。

    聞向海余光掃到齊齊瞪向聞?wù)逊堑穆勏腈吐勏腴?，忍不住猜測起是否是這倆人的強(qiáng)行蹭車行為惹到聞?wù)逊橇耍B帶著他們也不想招待了。

    聞向海走來，指了指窗戶邊。

    聞?wù)逊翘Р礁呷ィ拔艺f的都是真的。另外，向青也通知過你們，你要如何選擇是你自己的事情?！?/br>
    聞向海連連搖頭，“沒有沒有，我們沒要出席婚宴，二叔小叔倆家一起來拜年正好遇上爺爺安排來的車，她們自己跟上來的?！?/br>
    此外就是他和倆堂妹的關(guān)系到底不算交惡，不能讓已經(jīng)上車的兩人下車去。

    他又想聞鶴城年紀(jì)大了，大多時候都是刀子嘴豆腐心。一直以來聞鶴城對孫兒孫女也要比對兒女們都更寬容些，未必就是真的不想見聞想姝聞想楠。

    “時間還早，不留你們吃飯了，我讓郭叔送你們回去，過倆天等嫂子休息日，再安排車來接嫂子和小悠來家里玩。”聞?wù)逊屈c(diǎn)點(diǎn)頭，他對大嫂和大侄女兒沒有意見，今兒確實是他們家里不適合宴客和招待小孩子玩兒。

    聞向海在學(xué)校工作，復(fù)工時間還早，但王愛琴應(yīng)該和其他人一樣明后天就會復(fù)工，他具體說到休息日，就是表示沒有糊弄、搪塞的意思。

    “行，你們安排車前記得先打個電話，”聞向海點(diǎn)點(diǎn)頭，相信了聞?wù)逊堑脑?。原也是這邊安排車去接的他們，若非真的身體不適，老爺子肯定愿意見一見重孫女兒的。

    聞?wù)逊翘嵝训?，“楊嬸至少提前兩小時打過電話，不會沒打電話?！?/br>
    小孩子出門肯定不可能臨時就讓他們過來，楊嬸至少提前倆小時，但接電話的人明顯就不是聞向?；蛲鯋矍?，聞宇軒和聞明軒倆家這么巧一起來拜年，肯定也不是巧合。

    聞向海立刻意會聞?wù)逊窃捓锏囊馑?，他點(diǎn)點(diǎn)頭，走向妻子，從她懷里接過自己的女兒，“走，爸爸再帶小悠坐車玩兒，好嗎？”

    “好，小悠喜歡坐車車！”聞悠然立刻被哄得笑起來，對她而言，在大人懷里聽他們說聽不明白的話，還不如趴在車窗邊看窗外的景色有意思呢。

    那邊楊嬸也打包了許多小孩子愛吃的糕點(diǎn)水果和兩罐奶粉，讓他們一起帶走。

    王愛琴看到這些東西，自然更傾向于相信聞?wù)逊菦]有不喜她和小悠。如此更不會受聞想姝和聞想楠眼色挑撥，和原就不熟的聞?wù)逊翘岢鍪裁串愖h來。

    在即將被送出客廳時，聞想楠放棄繼續(xù)挑唆聞想姝出頭，她笑著看向聞?wù)逊?，“三哥，上次是我不會說話，我同你道歉，我是真心實意來邀請你和三嫂來參加我的婚禮?！?/br>
    季家致力于讓她和季麟結(jié)婚，看重的不只是聞明軒研發(fā)副部長的身份，還有聞家百年聲望和聞鶴城一生經(jīng)營的人脈。

    現(xiàn)在聞鶴城幾個電話讓兒女兒孫們都不敢出席婚禮，季家那邊該不滿意了，他們不滿意后，為難的可就是被嫁去季家的她了。

    聞向北聞向東已經(jīng)不想再來，聞想楠自己卻不能這么放棄。

    聞?wù)逊强粗勏腴烈鞑徽Z，等著聞想楠給出什么他無法拒絕的理由，聞想楠又走近兩步。

    聞?wù)逊窍乱庾R避開，提醒道，“我聽得見?！?/br>
    聞想楠差點(diǎn)被氣笑，聞?wù)逊菍λ南訍翰灰黠@，忍下怒氣，她揚(yáng)起下巴，一改之前誠懇的模樣，似笑非笑道：“不知你知不知道鐘曼麗……我媽把她也邀請來了，她和任家外婆會在婚禮那天從海城過來的?！?/br>
    鐘曼麗和聞家季家都沒什么親戚關(guān)系，但鐘曼麗是聞?wù)逊堑谋硪?，?dāng)年就是她設(shè)計了任顏，任顏和聞明軒發(fā)生關(guān)系不得不火速結(jié)婚。

    鐘曼麗最終也沒能嫁給和任顏互有情意的竹馬，但鐘曼麗在任顏病逝不久，就取得任家上下的原諒，在海城那邊過得絲毫不差。

    因為政策也因為地域原因，聞?wù)逊菑奈匆娺^生母那邊的家人，但在婚禮的那天，他不僅能見到當(dāng)年害了他母親的人，也能看到他母親任顏那邊的家人。

    聞想楠看聞?wù)逊且琅f不應(yīng)任何話，心中卻已經(jīng)傾向于聞?wù)逊菚敢鈳е脂槼鱿?，她的婚禮絕對能算是聞?wù)逊窍蛩小肮嗜恕眰冃鏆w來的最佳場所。

    聞想楠轉(zhuǎn)身朝外走去，隱隱約約聽不清的聞想姝猶豫地看一眼樓梯也跟著走出去，聞向海和王愛琴已經(jīng)抱著聞悠然上車坐好了。

    他們來白玉樓停留的時間沒有超過半小時，聞?wù)逊撬退麄兂隽髓F門，才返身回到白玉樓大套間門口。

    少許起伏的心情迅速沉淀，聞?wù)逊情_門進(jìn)來。

    床上的聞鶴城已經(jīng)從淺眠進(jìn)入深眠中，林瑯歪頭枕在椅背上一頁頁地翻書，看到聞?wù)逊沁M(jìn)來，臉上立刻露出笑容來。

    聞?wù)逊亲邅砗土脂様D著坐到這個套了坐墊和靠墊的椅子上，低聲道：“都走了。我們一起看?！?/br>
    “好，”林瑯調(diào)整一下姿勢，改靠在聞?wù)逊菓牙锢^續(xù)看書。

    他們都沒有看得太認(rèn)真，聞?wù)逊遣粫r給聞鶴城測測體溫，測測脈搏。

    聞鶴城沉沉的一覺睡到了下午兩點(diǎn)多才醒，睡夢中他回顧了他和阮琇玉的一生，有做錯和做不夠的地方，但絕不該是那樣地收場。

    “您吃點(diǎn)兒東西，您要做什么，我們都陪著您，”聞?wù)逊谴蟮謴穆匉Q城的表情里猜出一些，但對他來說，最重要的還是聞鶴城的身體。

    “好，”聞鶴城點(diǎn)點(diǎn)頭，又朝林瑯主動笑了一下，“我沒事，我要好好活著?！?/br>
    僅僅看那些人有個什么結(jié)局還不夠，他還要繼續(xù)等他們挨槍子兒，等他們出獄，不會容許自己的身體拖后腿。

    到客廳吃過東西后，林瑯和聞?wù)逊桥阒匉Q城去了一趟報社，報社主任就是聞鶴城的學(xué)生，他們要發(fā)的告示也屬于廣告的一種，許可范圍內(nèi)，報社主任給予了方便。

    ——

    1978年，2月12號，大年初六，周日。

    聞想楠和季麟的婚禮如期在這天舉行，但從一早起來，這就是極為不順的一天，京城早報頭版顯眼位置，聞鶴城親筆手寫了一封斷絕關(guān)系書。

    聞鶴城代表自己、聞家先人、逝去發(fā)妻和聞?wù)逊峭劽鬈帞嘟^關(guān)系，也將聞明軒那一口本的人悉數(shù)逐出聞家族譜。

    這份斷絕關(guān)系書寫得非常具體，聞家饋贈了聞明軒什么，聞明軒又回報了他什么，完全不成正比。

    聞鶴城和阮琇玉在聞明軒成長以及他婚后，幾次給予他的饋贈和幫助，光錢就超過三千塊，兩套房子，兩次婚禮的聘金聘禮。

    再就是聞向北聞向東成婚后，聞鶴城讓楊嬸給他們送的兩百禮金。

    聞鶴城已經(jīng)找律師打算和聞明軒要回他能拿回來的那些，就算捐出去，他也不想給害了阮琇玉的聞明軒聶雪一家子用。

    聞鶴城這一出手直接讓原就是看在聞家面子，才決定出席的那部分人不來了，和聞家關(guān)系相對一般的人也怕受影響，還在觀望中。

    所以原本該在中午前就門庭若市的季宅呈現(xiàn)一種怪異的冷清感。

    “機(jī)械廠上萬人，但怕湊不齊二十桌宴席嗎？”曹美英看了報紙后也是又氣又怒，她也沒想到一個快入土的老頭子能在這天給他們這樣搞事情。

    季靳亦絲毫沒有被安慰道，他拍著桌子震天響，“我要機(jī)械廠湊齊的那二十桌人干嘛用！成事不足敗事有余，你們算計來算計去的，連一個老頭子都沒搞定?！?/br>
    季靳亦說的不止是曹美英，還有聶雪，他還配合著她搞了幾回聞家，但最終還是讓聞鶴城釜底抽薪那般擺了一道。

    當(dāng)初就沒必要搞阮琇玉，就該把聞鶴城也直接弄鄉(xiāng)下勞改去，聞鶴城的年紀(jì)未必還有命回來給他添堵。

    沒有聞鶴城的聞家才更好讓他掌控和利用，聶雪和曹美英卻局限在報復(fù)一些小仇小恨上，一個老太婆死了能成什么事情。

    “你和我發(fā)什么邪火？麟兒和我回去，這婚禮不辦了，”曹美英這么說著，卻也沒動。

    這個婚禮已經(jīng)進(jìn)行到現(xiàn)在了，不可能就這樣不辦了，這樣一來季家丟的面子更大，或還有人真以為季家不行了，紛紛落井下石可就不好了。

    這些年下來，曹美英已經(jīng)和季家、季靳亦深度綁定，季家好不了，她要的榮華富貴、奢靡生活也沒有了。

    宋云齡卻好似看不懂眼色那般，響亮地應(yīng)了一聲，“好，我們回家?！?/br>
    應(yīng)聲的宋云齡被季靳亦和曹美英同時瞪了一眼，他們眼中的宋云齡就是個媽寶男，懦弱又沒主見，曹美英說什么，他都說好。

    “好什么好？看看現(xiàn)在什么時間，還不去接親？今兒就是天塌了，這個婚禮也得給我辦下去！我還在，季家還在！”

    這么多年都過來了，季靳亦不信一個糟老頭子能撼動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