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6節(jié)
第172章 親人 鬼厲這一睡,也不知道睡了多久,只是在沉眠之中,感覺到周圍都是熟悉的味道,不知有多長時間沒有過這種安心的感覺了。 所以深深地沉入夢鄉(xiāng)不愿醒來,只是在夢的深處,卻總有股刺痛的感覺,一直縈繞著不肯散去,時時刺痛著心間。 長出了一口氣,鬼厲悠悠醒來。眼前置身的這個房間,他恍如做夢一般。默默望去,一切都還是當年模樣。少年時他在這里住著,然后長大,這里的桌椅床鋪、門扉窗戶,幾乎都刻在了他的心間。 靠著床鋪的墻上,那個偌大的“道”字還掛在墻壁之上,只是顏色、字跡都有些褪色了。但那一筆一畫,看上去仍如自己當年初見時候那樣地遒勁有力。 窗戶上的木框發(fā)出了一聲輕響,開了一條縫隙,灰毛猴子小灰從外面跳了進來,一眼看到鬼厲已經(jīng)醒來,半坐在床鋪之上,不由得高興起來,咧嘴笑個不停,幾下就跳到了床上。 鬼厲心中一陣跳動,這情景,仿佛就像是多年前一樣,若不是自己身上的傷勢、容貌改變,還有小灰頭上的靈目開啟,他真有南柯一夢的錯覺。 只是,那終究是不可能的。 小灰對著鬼厲“吱吱”地叫著,鬼厲低頭看去,只見小灰兩只爪子抓著好些個野果,想來是在外頭摘的,此刻要拿給主人分享。鬼厲搖了搖頭,表示自己不想吃。小灰也不多讓,便轉(zhuǎn)過身呼的一下又跳到了房子中間的桌子上,蹲坐下來,然后張口大嚼起來。 鬼厲默默地望著這房中的一切,最后目光落到小灰進來時打開的窗戶的縫隙上,從窗外透進了一小片光亮,看不清楚外面的事物,可是鬼厲不用看也知道,在窗戶之外是一個小小的庭院,那里有一棵松樹。青青草坪,還有一條石子鋪成的小道,在院子一側(cè),還有一個半圓的拱門。這里的一草一木,都早已被他鏤刻在記憶深處,再也抹不去了。 空氣清新得好像略帶甜味,就連屋外那個小小庭院里,也似乎傳來青草的芬芳。 恍惚中,他有回家的感覺,可是片刻之后,心底一陣刺痛,卻喚醒了他。 門外,有腳步聲傳來。 鬼厲的目光,轉(zhuǎn)向了那扇門。 腳步聲很快就到了門口,但是在那扇虛掩的門前,門外的人卻似乎猶豫了一下,沒有立刻推開門扉。 鬼厲注視著那扇門。 片刻之后,門終于被推開了。 一個高大而穩(wěn)重的身影,站在了門口,幾乎是在同時,那人也望見了醒來的鬼厲。他們二人的目光在半空中相遇,卻都沒有立刻說話,在他們的眼光中,一時間都有太多的復(fù)雜情緒,不知是不是因為這樣,才讓原本的千言萬語,都化作了無聲。 猴子小灰坐在桌子上,口一張吐出了一個野果的果核,然后向著門口處看了一眼,“吱吱”叫了兩聲,又埋頭吃它的野果去了。 站在門口的男子嘆了口氣,嘴角似乎也露出了一絲苦笑,搖了搖頭,走了進來,對著鬼厲深深看了一眼,道:“這么多年不見了,我是該叫你老七,還是叫你小師弟呢?” 鬼厲的嘴唇動了動,末了,他望著面前的這個男子,低低地叫了一句: “大師兄……” …… 大竹峰上的一切,仍舊像記憶中那樣的安靜,屋子之外一片靜悄悄的,也不知其他的人都去了哪里。 宋大仁默默地望著面前的這個人,曾幾何時,他曾是自己最疼愛的小師弟,是大竹峰田不易恩師座下最不成器的七弟子。而如今,時移世易,物是人非。 十年了,這卻是十年來的初次相見。 “這些年,你過得還好嗎?”宋大仁坐在鬼厲的對面,這么問道。 鬼厲沒有回答,只是沉默,十年了,回首間光陰如水,不知不覺已走過了漫長的路。 宋大仁端詳著他,記憶中曾經(jīng)的那個少年張小凡,如今看去還有著當初的輪廓,只是容顏中終究多了滄桑的味道。 宋大仁嘆了口氣,道:“你身子怎樣了?” 鬼厲低頭看了看傷口,只見胸口處原先的那些破布,此刻都已經(jīng)換成了整齊干凈的繃帶,顯然是大竹峰的這些師兄替自己重新包扎過的。胸口間的傷處雖然還隱隱作痛,但比起昏厥之前已經(jīng)好上許多了。他默然片刻,道:“沒什么大礙了?!?/br> 說到這里,他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看了看宋大仁,道:“我……已經(jīng)反出了青云,你們還認我這個師弟嗎?” 宋大仁笑了笑,雖然笑意中帶著幾分苦澀,道:“師娘跟我們都說過了,師父他老人家生前……”說到這“生前”二字,宋大仁眼眶一紅,聲音明顯哽咽起來,鬼厲聽在耳中,身子也是微微一顫。 宋大仁定了定神,繼續(xù)說道:“師父他老人家生前,曾經(jīng)多次告訴師娘,說自己從未親口將你趕出大竹峰……” 鬼厲的頭低了下來,牙關(guān)緊咬著。 “師父對師娘說過的,十年前你沒有什么錯。今時今日,只要你自己還愿意的話,便還是我們青云山大竹峰的老七……小師弟……” 鬼厲的身子顫抖著,左手放在床鋪褥子上,緊緊抓成了一團,臉上流出淚來。 房間里一時沉默了下來,許久之后,當看到鬼厲的情緒慢慢平復(fù),宋大仁又道:“你便隨我去守靜堂吧,師娘在那里為師父……守靈,她想見你。” “是。” …… 走出了拱門,看到的便是那個熟悉的環(huán)形回廊,宋大仁一聲不吭地在前面走著,寬厚的肩膀背部就像是一座小山。 鬼厲默默地跟在他的背后,不禁又想起了少年時,當自己初次來到大竹峰的時候,便是一路跟隨著宋大仁,慢慢融進了大竹峰的世界。 回首往事,恍然如夢。 他的目光,悄悄落在宋大仁的腰間,這才發(fā)現(xiàn),不知什么時候,宋大仁身上已經(jīng)多了一條白色麻布,綁在腰間。 他臉色黯然,合上了眼。 走出了那條回廊,便遠遠地望見了守靜堂。與平日里一片清靜不同,今日的守靜堂不停地飄出了煙塵香火,同時隱隱傳來哽咽哭聲。 宋大仁向守靜堂走了過去,走了幾步他忽有所覺,回頭看了看,卻發(fā)現(xiàn)鬼厲站在原地,怔怔望著守靜堂,卻沒有跟上來。 “怎么了?” 鬼厲的臉色看上去十分蒼白,不知怎么,他望著那個煙火飄蕩傳來哭聲的守靜堂,心中竟有了幾分畏懼,像是一個做錯了事的小孩兒,不敢去面對將要傷心的家長。 宋大仁似乎看出了什么,嘆了口氣,走過來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道:“走吧?!惫韰柕纳碜觿恿藙?,看了宋大仁一眼,默默點了點頭,跟著他走了過去。 越走近守靜堂,煙火的氣息就越是濃烈,而哽咽哭泣的聲音也越發(fā)清晰。其中有師兄們的聲音,卻并沒有女子的哭聲,沒有蘇茹的,也沒有他師姐田靈兒的。 終于,在宋大仁的帶領(lǐng)下,他再一次地站在了守靜堂的大門入口。 好幾道視線瞬間轉(zhuǎn)了過來,停在他的身上,鬼厲的身子有些發(fā)抖,然后一個人一個人地望了過去。 吳大義、鄭大禮、何大智、呂大信、杜必書! 這些熟悉的面孔,此刻一一呈現(xiàn)在鬼厲的眼前,多年之前,他們曾是這世上他最可親切的親人,是他最可信賴的師兄。 他們的腰間都和宋大仁一樣,綁著戴孝的白色麻布,他們的臉上都有悲傷之意,有的眼睛已經(jīng)哭得紅腫。守靜堂內(nèi),放著一個鐵皮大鍋,里面燃燒著火焰,站在旁邊的師兄們,緩緩地將手中的紙錢放入火焰之中。 煙火繚繞,煙霧彌漫。 鬼厲怔怔望去,在那煙霧之后,田不易安靜地躺在一張靈床之上,身上被弄臟的衣服,已經(jīng)換成了一套干凈的,整齊地穿在身上,看上去似乎他的容貌精神也安詳了許多。師娘蘇茹此刻坐在田不易的遺體身旁,伸出手握住了田不易的手,緊緊相握。 她的神情很悲傷,但是沒有流一滴眼淚。她一身素衣,在她的鬢角發(fā)間,插著一朵白色的小花,那是清晨里還微帶露水的野花,淡雅美麗,帶著幾分憂傷。 她緊緊握著丈夫的手,凝視著田不易的臉龐。 從小被田不易養(yǎng)大的大黃,此刻趴在靈床旁邊的地上,無精打采,完全失去了平日里跳脫的性子。 鬼厲的目光落在了田不易身上之后,就再也移動不開了,他腳步沉重,慢慢地一步一步挪了過去,宋大仁默不作聲地走到旁邊,拿了一根白色麻繩回來,遞給鬼厲。鬼厲看了看他,眼中掠過一絲感激之色,點了點頭,接過了麻繩。 宋大仁向蘇茹處看了一眼,道:“你去師娘那里吧。”說完,他向著田不易的遺體跪了下來,磕了三個頭,當他的頭抬起時,眼眶又有點紅了。隨即轉(zhuǎn)身走到幾個師弟身旁再次跪下,從旁邊的吳大義手中接過一沓紙錢,開始慢慢地丟到火里。 鬼厲看了手中的麻繩好久,然后慢慢地將繩子綁在了腰間,灰白色的繩子在腰間纏繞著,帶著幾許悲哀,卻又仿佛將他的心重新綁在了這里。 他默然前行,走到了靈床之前,跪了下去,向著田不易的遺體叩了三個響頭,隨后,轉(zhuǎn)向蘇茹,他跪伏在地。 蘇茹轉(zhuǎn)過身子,靜靜地看著他。 “弟子……”他的聲音突然停頓了下來,過了好一會兒,才聽到他低沉的聲調(diào),重新開口道,“弟子張……小凡,拜見師娘。” …… 身后,宋大仁等大竹峰弟子向這里看來,面上表情都有些復(fù)雜,但更多的,仍然是那種血濃于水的歡喜與親切。 就算蘇茹面上,也一樣露出了一絲欣慰,她望著張小凡,點了點頭,隨后面上掠過一絲傷痛之色,轉(zhuǎn)頭看向田不易,低聲道:“不易,你聽到了嗎?這是老七啊,他回來給你叩頭了?!?/br> 張小凡身子顫抖,跪伏在蘇茹腳下,口不能言,淚流滿面。 身后,傳來了哽咽之聲。 煙霧繚繞徐徐飄蕩,守靜堂中變得有些恍惚起來,不知是不是因為主人不在了,連這座殿堂看上去也顯得空蕩蕩的,絲毫沒有因為人多而變得喧鬧。 半晌過后,宋大仁擦去眼角的淚水,走到蘇茹身邊,低聲道:“師娘,師父的后事請您示下。要一一通知各脈的師長前輩,我還打算趕去龍首峰一趟,知會靈兒師妹,讓她……” “此事不急!”蘇茹突然打斷了宋大仁的話,淡淡地道。 宋大仁吃了一驚,在他身后的眾弟子,包括張小凡在內(nèi),也一時都怔住了,守靜堂中,一時靜悄悄的,一點聲音也沒有。 過了好一會兒,宋大仁才大著膽子,小心翼翼地道:“師娘,師父過世,弟子們都明白師娘傷心,只是這后事……卻是不能拖的啊。” 蘇茹臉色不變,非但如此,她甚至連看也沒看宋大仁一眼,除了剛才望了那個剛回來的老七一眼,在她眼中,便只有田不易的身影了。 宋大仁一時不知怎么辦才好,回頭看了看那些跪在地上燒紙錢的師弟,但眾人也是面面相覷,不知如何是好。正在這個時候,蘇茹卻開口叫了一聲:“大仁?!?/br> 宋大仁急忙應(yīng)道:“是,師娘,您有什么吩咐?” 蘇茹道:“你和其他人暫且先出去,沒我的召喚,不準進來。” 宋大仁呆了一下,向后退了幾步。旁邊幾個師弟都看了過來,宋大仁皺眉不語,平日最是機靈的何大智沖著他微微搖頭,臉上有焦慮之色,宋大仁看在眼中,眉頭只是皺得更緊了。 他與這些師弟在一起很多年了,何大智心中擔憂什么,他自然清楚得很。他是這些弟子中跟隨田不易與蘇茹時日最久的人,沒有人比他更明白師父師娘之間的伉儷情深,這要是在他們這些人不在的時候,師娘一個想不開的話,豈非…… 一念及此,宋大仁臉色都嚇得白了,這腳無論如何也邁不動了。便在這時,蘇茹瞪了他們幾人一眼,怒道:“你們干什么?莫非你們師父一死,你們就不把我這個師娘放在眼里了嗎?” “撲通!撲通!” 一連幾聲,除了原本就跪在蘇茹面前的張小凡外,宋大仁等大竹峰弟子都跪了下來,伏地叩頭,宋大仁口中連道:“弟子不敢,弟子不敢!” 蘇茹嘆了口氣,臉上露出了深深的疲倦之色,似乎連罵人的力氣都沒有了,只是輕輕揮了揮手,道:“出去?!?/br> 宋大仁等人不敢再違逆師娘的意思,一個個苦著臉向后退去,但是心頭那塊大石卻是沉甸甸的,不知該如何是好。張小凡向著蘇茹拜了幾拜,也緩緩向后退去,不料他才退了幾步,蘇茹忽然道: “老七,你留下來,我有話要問你?!?/br> 張小凡一怔,停下了腳步,但身后宋大仁等人卻是松了口氣,不管怎么說,只要有人在師娘身邊,想來就不會出現(xiàn)什么意外,當下只聽腳步聲聲,不多時,宋大仁等六人都已經(jīng)退出了守靜堂。 …… 守靜堂內(nèi),一時安靜了下來,只有燃燒的火焰吞噬著紙錢,不時發(fā)出輕微的“噼啪”聲音。 張小凡默默站在原地,低頭不語,也不知過了多久,只聽蘇茹嘆了口氣,道:“你師父這個人,向來是嘴硬心軟的。十年前那場變故,他一直都耿耿于懷,雖然他沒開口對我說,但我看得出來,他心里其實是覺得很對不住你?!?/br> 張小凡眼圈一紅,用力搖頭,急道:“不是,是弟子不孝,辜負師恩,是弟子對不住師父……”。 蘇茹的嘴角輕輕顫抖了一下,聽到面前張小凡帶了哽咽的話語,似乎她也被勾起了心底的傷痛,只是她眼中雖然痛楚,卻終究還是強忍住,沒有掉淚。她默默望著田不易的臉龐,幽幽道:“在你師父心里,從來就沒當你是一位被趕出師門的弟子,你明白嗎?” 張小凡垂頭低聲道:“是?!?/br> 蘇茹道:“既然如今你也認回了他這個師父,你且過去,給他燒些紙錢,權(quán)且當作你盡了幾分孝心,想必不易他也會高興的吧……” 張小凡牙關(guān)緊咬,向著田不易遺體跪了下去,拜了三拜,眼中有淚,然后起身走到了大鐵鍋旁,跪了下去。鐵鍋中的火焰已經(jīng)低了很多,想來是宋大仁等人都走了出去,沒有人添加紙錢的緣故。張小凡向旁邊看了一眼,只見不遠處堆放著好幾沓厚厚的紙錢,都是沒有開封的新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