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忍不住在心頭這般吼叫！

    大巫師臉上的潮紅，忽地也如潮水般退去。被深深的皺紋包圍的眼角，開始抽搐起來。

    那一雙揮舞在空中的枯槁的手，又一次開始顫抖。只有他的聲音，還是那么響亮：

    “三魂七魄，

    聚靈為神。

    合神搜靈，

    是為一體！”

    隨著他的話聲，半空中依次出現(xiàn)的那九道輕煙，從鬼魅陰靈群中飛出，緩緩靠近合歡鈴，漸漸地，與合歡鈴上那道輕煙融合為一。

    隱約中，依稀漸現(xiàn)人形。

    此時此刻，不止鬼厲，連鬼王也忍不住身體發(fā)抖，面有興奮之色。

    大巫師面上不知何時開始，已經(jīng)沒有了血色，他的手也顫抖得更加厲害，血色紅光中，他張開口，大聲道：

    “魂魄已成，

    靈神入……”

    殘留在他喉間的最后一個字，就在那將出未出的時刻，大巫師的聲音，忽然就這么啞了下來，發(fā)出的，竟只是細(xì)微低沉的“咝咝”聲。

    鬼王與鬼厲同時臉色大變。

    招魂引法陣中紅光一陣劇烈搖晃，忽地爆發(fā)出一聲轟然大響，紅芒散落，無數(shù)鬼物頓時沖天而起，紛紛沒入石壁地下，轉(zhuǎn)眼消失無蹤。鬼王和鬼厲哪里顧得了那許多，透過紛繁亂相，他二人直向大巫師望去。

    那位老者，一雙手兀自舉在半空，但他的頭顱，卻緩緩垂了下去。

    鬼厲與鬼王如閃電般沖到大巫師的身邊，扶住他的身體，然而大巫師的頭顱依舊不可阻擋地向下垂去。他的口中，卻仿佛還在掙扎著說些什么。

    鬼王和鬼厲拼命靠近大巫師，在那已經(jīng)含混不清的聲音里，他們卻只能隱約聽到幾個斷斷續(xù)續(xù)的字句：

    “嗯……九幽……嗯嗯……至陰……嗯……非……此……”

    那聲音漸漸低微沉寂，老人的頭顱最終垂在了胸口，再也沒有聲息。

    透骨的冰涼，如置身深深冥界冰獄，兩個木然的男人，不能置信地望著這一切。

    消散的紅芒漸漸消失，洶涌的血河安靜下來，失去了力量的血痕再也無法禁錮鮮血，鮮潤的人血流淌了一地，染紅了整間石室地面。

    合歡鈴上的輕煙，如長鯨吸水一般被收了回去，消失在合歡鈴中。淡淡金色光芒再度泛起，將合歡鈴襯托得格外耀眼。

    一陣輕輕的搖晃，伴隨著清脆鈴聲，合歡鈴緩緩落下，又回到了躺在寒冰石臺上的碧瑤的雙手中，安靜如昔。死一般的沉寂，彌漫在寒冰石室之中，久久不散，再也沒有一絲一毫的聲音……

    第121章 傷心人

    十萬大山，鎮(zhèn)魔古洞。

    現(xiàn)在的鎮(zhèn)魔古洞已經(jīng)與之前黑云壓頂、陰風(fēng)呼嘯的模樣大不相同。雖然天空仍然昏暗，但集聚在洞口的黑氣已然消散，終年不止的陰風(fēng)也消失無蹤。除了依舊荒蕪的山脈，只有洞口的那尊女子石像依然矗立在那兒。

    在石像旁，站著一個模樣極其俊逸，甚至帶著一絲妖艷的少年，一直凝視著這尊石像。仔細(xì)看去，他的臉隱隱和石像女子有幾分相似。

    只是兩個人的氣質(zhì)截然不同！

    黑影閃過，巫妖從遠(yuǎn)處無聲地飄了過來，來到少年的身后。

    “獸神大人?！?/br>
    少年沒有回頭，道：“怎么樣了？”

    巫妖道：“十三妖王已經(jīng)將十萬大山中殘余的蠻族全部收服，一起聽命于獸神大人?！?/br>
    少年的身子這才動了動，轉(zhuǎn)過身來道：“一共還剩多少族？”

    巫妖道：“如今只有三十七族了。您……沉睡之后，各蠻族多有內(nèi)斗，加上焚香谷那邊也有暗中挑撥各族互相殘殺，許多族都被滅了?！?/br>
    少年笑了一下，很是隨意的感覺，也不見有什么失望表情，隨后他轉(zhuǎn)過頭，目光又一次落到玲瓏巫女石像的臉上，凝望了一會，忽然道：

    “黑木?！?/br>
    巫妖身體一震。

    那少年注視著玲瓏石像，道：“這么多年了，在玲瓏面前，你心里有沒有后悔過？”

    巫妖沉默許久，低聲道：“有?！?/br>
    少年也不回頭，一雙眼中閃爍著怪異的光芒，流轉(zhuǎn)不歇，道：“如今這世間，也只有你知道我和玲瓏的關(guān)系了。當(dāng)年你們一行八人，追殺我穿過千山萬水，現(xiàn)在想起來，仿佛就在昨日一般?！?/br>
    巫妖黑紗之下的身體忽然抖了一下，曾經(jīng)的往事似乎歷歷在目。

    少年笑了笑，道：“我答應(yīng)你的事，會做到的。你會和我一樣，永生不滅?！?/br>
    巫妖慢慢地俯低身子，低聲道：“多謝獸神大人?！?/br>
    “你去吧。”

    黑色的身影離開了這里，洞口又只剩下了少年一個人，他凝視著玲瓏巫女的那張臉龐，臉上的神情漸漸柔和下來，低聲道：

    “你究竟是為了什么？”

    石像無語，沉默矗立。

    “在你心中，什么世間蒼生、什么天命造化，都是那么重要嗎？”這個少年的聲音，忽有些激動起來，慢慢變大。

    “只是你把那些看得比我還重，所以要除了我，是這樣吧？”

    少年臉上的表情，浮現(xiàn)著詭異中帶著一絲妖艷的冷冷笑容，“可是你知道嗎，我根本不在乎！”

    “什么狗屁天意，什么天下眾生，那算什么？”他的神情越發(fā)凄厲，奇怪的是，盡管那眼神表情極其可怕，他的容貌卻越發(fā)地妖艷漂亮，幾不似常人。

    “你要我死，說一句就夠了，你知道嗎？你知道嗎？”

    他厲聲咆哮著，對著那尊石像女子，然后，他的聲音低落下來，“可是，為什么……你竟然把那些東西，看得比你自己……比你自己的命還重要啊……”

    慢慢地，他伸出手去，輕輕撫摸過經(jīng)歷了無數(shù)歲月風(fēng)霜侵蝕、已經(jīng)粗糙的石像面容，拂過深深記憶之中，那曾經(jīng)溫柔的臉龐！

    冰冷的感覺，不帶一絲的溫暖，從手心緩緩傳來。

    張開了雙臂，輕輕地?fù)肀?，將石像擁在懷里，少年的表情漸漸變得異樣地溫柔。

    “我知道，是天下蒼生害了你?！蹦巧倌臧腴]上眼睛，如夢囈一般地輕聲道，“你放心吧，我會讓所有的一切，都來為你陪葬，然后，我再來找你……

    “你等著我……”

    妖艷的少年擁抱著冰冷的石像，天空的烏云中響起一聲驚雷，然后漸漸飄起了雨滴。

    大雨在風(fēng)中飄落，將這個世界變得朦朦朧朧，雨誰落在那石像女子臉上，化作水珠，匯成水流，無聲無息地滑落下來。

    ……

    狐岐山，鬼王宗總堂。

    大巫師去世已有三日，青龍著人將老人的尸身火化，將骨灰收藏在一個青花小甕中，此刻就安靜地放在他手邊桌上。

    三日前那場變故后，鬼王與鬼厲兩個人回去后便閉門不出，至今沒有出來。時至今日，青龍仍然清晰地記得那天，當(dāng)石門打開時，他所看的的慘烈景象：滿地流淌的殷紅鮮血，還有端坐在血泊中卻已垂頭而亡的大巫師，實(shí)在是觸目驚心。

    只有依舊躺在寒冰石臺上的碧瑤，面容安詳，還是如往日一般的寧靜，而她手間的合歡鈴，正散發(fā)著淡淡的金色光芒。

    腳步聲從旁邊響起，打斷了青龍的思緒，他抬起頭來，只見幽姬如幽靈一般飄了進(jìn)來，站在他的身旁，卻沒有直接看他，而是向他身后的房間望了一眼，低聲道：“宗主還沒有出來嗎？”

    青龍緩緩搖頭。

    幽姬面上黑紗輕動，也是默然無語。

    雖然沒有親眼在現(xiàn)場看到一切，但他們二人完全可以想象得到那個場面的悲涼。

    就在他們兩人相對無語的時刻，忽然，從青龍背后那座門扉處傳來了輕微的聲響，下一刻，門打開了。

    鬼王走了出來，他頭上的星點(diǎn)白發(fā)似乎比以前要多了很多，看起來就像是蒼老了十歲。

    看到青龍和幽姬都站在門口等待著，鬼王的嘴角動了動，卻沒有說話，而是閉上了眼睛深深呼吸了一下。

    幽姬突然道：“宗主，你要保重……身體。”話說到后面，她想起碧瑤，聲音竟是一陣哽咽。

    鬼王的肩頭微微顫動，但很快平靜下來，道：

    “我看起來，老了許多吧！”

    他的語氣平靜而隨意，但青龍與幽姬同時低下頭去。

    鬼王笑了笑，隨即目光落在桌上那一個青花小甕上。

    “這是……”

    青龍捧起小甕，走過來遞給鬼王，道：“大巫師去世之后，屬下大膽做主，將老人家遺骸火化，這小甕中存放的是他的骨灰?！?/br>
    鬼王默默接過青花小甕，一雙手在其上撫摸許久，隨后嘆息一聲，道：“這位大師雖然沒有救回瑤兒，但他以垂死之身，不顧一切耗盡元?dú)猓瑢巸夯昶鞘杖?，雖然最后功虧一簣，但仍是我們的大恩人?！?/br>
    他將這小甕遞還青龍，道：“你布置一下，以我圣教重禮，恭恭敬敬地將大師送回南疆吧?！?/br>
    青龍接過青花小甕，點(diǎn)頭道：“是?！?/br>
    鬼王又沉默了一下，道：“鬼厲呢，他怎么樣了？”

    青龍遲疑了一下，幽姬卻已經(jīng)在旁邊道：“從寒冰石室中出來以后，他好像整個人都垮了似的，失魂落魄，一路跌跌撞撞回到自己房間，就再也沒有出來。”說到這里，她停頓了一下，低聲道，“到今日為止，也有三日了?！?/br>
    鬼王面色蕭索，道：“走吧，我們?nèi)タ纯此??！?/br>
    說完，他緩緩負(fù)手走去，青龍與幽姬對望一眼，默默跟在他的身后。

    鬼厲的房間離鬼王居處頗遠(yuǎn)，卻離碧瑤所在的寒冰石室極近。

    當(dāng)三人穿過甬道漸漸接近鬼厲房間的時候，走在后頭的青龍和幽姬明顯發(fā)現(xiàn)鬼王的步伐有些異樣，也不知是不是因?yàn)橛纸咏四莻€傷心地。

    終于到了鬼厲居住的石室外，周圍并無一人，只是在遠(yuǎn)處站著一個鬼王宗弟子。

    鬼王打開石門走了進(jìn)去，隨即一怔。青龍和幽姬也跟了進(jìn)來，卻看到石室中空空如也，非但不見鬼厲身影，連小灰也不見了。

    青龍眉頭一皺，轉(zhuǎn)身出去喚了一聲，站在門外的那個鬼王宗弟子連忙跑了進(jìn)來，在鬼王面前跪下施禮道：“拜見宗主！”

    鬼王轉(zhuǎn)頭看去，青龍?jiān)谒磉呡p聲道：“是我安排的人在這里守著，怕出什么意外。”

    鬼王微微點(diǎn)頭，轉(zhuǎn)過頭對這鬼王宗弟子道：“副宗主哪里去了？”

    那鬼王宗弟子道：“回稟宗主，副宗主在房間里把自己關(guān)了三天三夜，一點(diǎn)動靜也沒有。但今天早上，他突然帶著那只灰毛猴子走了出來，徑直離開了這里?！?/br>
    鬼王怔了一下，青龍皺眉道：“他去了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