臥倒的杏樹(鄉(xiāng)土骨)-1
高粱的穗是滿滿的,陳要琦懷念家里種高粱的時候,穗米很容易就把背簍填得實(shí)實(shí)的。mama和她說,神仙覺得凡人不愛惜糧食,就命令植物不要結(jié)得太滿,不然人類不曉得珍惜,但是高粱很固執(zhí),誰的話也不聽,自顧自地長得很好。 父親去世后,家里還是種了幾年高粱,只是后來mama身體也不大好了,雖然還能下地干活,但經(jīng)不起太陽曬了。她和弟弟長大了,都能做點(diǎn)活計(jì)補(bǔ)貼家里,mama便不種地了,就管著家里的杏園,日子也還可以。 此時她正路過一片高粱地,看見了她童年時的朋友小金,小金后來也沒有念書,但她有去鎮(zhèn)上打工,具體做什么她不知道。兩人很久沒有講話了,她想叫住小金,但是有個男人從高粱地里走出來,他勾勾手,小金就跟著進(jìn)去了。小金笑著牽住他,就這么跟進(jìn)去了。 陳要琦背上裝著要洗的衣服,還是往河邊趕路,最近漲水了,水又退了,一堆男孩聚在河邊的泥水坑里。一個兩個光著身子,遠(yuǎn)遠(yuǎn)看見她就大叫,有女的來了,一下子全跑了。她本來也不打算往他們那邊湊,繼續(xù)往上游走,上游的水干凈多了。她放下背簍蹲在地上,先是擦了擦汗。水里卻湊出一個小孩,只露出腦袋?!澳阊劬么蟀??!蹦切『⒄f。 “你眼睛也大。小孩眼睛才大呢。”她朝孩子笑笑,心里想著這是誰家的孩子,不像見過的。 “我們村沒有你這樣眼睛大的,你眼睛又黑,就更大了?!毙『⒗^續(xù)說,聲音聽不出男女。 “我媽她,就是這樣的?!彼隽讼潞t子,想著要不要再往前找塊地,這孩子大概是鄰村來的,那兒水少,于是來這練閉氣,一時半會是不會走的。 “我也想要大眼睛,別人老遠(yuǎn)就看見我了?!边@小孩喜歡說話。 “那你上課打瞌睡可被老師看見了。”她笑笑。 “我好孩子,不打瞌睡?!蹦切『⒅v到這,似是不想說了,又沉回水里,往下游走了,遠(yuǎn)遠(yuǎn)地她看見河里冒出幾個泡泡,是小孩又抬頭了。 是個會水的,不需要擔(dān)心。她又拎起簍子走了。 陳要琦今年十八了。她個子在村里不太高,看起來也不像有力氣的,但大家都曉得她是個做事的。有人來探過她媽口風(fēng),她媽說不急,姑娘自己還沒什么想法,再說,以后她說不定不想在這呆了呢。 她不太清楚為什么mama這樣說,她倒也沒有很想離開,她喜歡在村子里,喜歡河邊的柳樹,喜歡家里種的大杏。城里的樹苗都沒有這樣的生氣。 洗衣服的時候她就想想這種事,想想平常聽到的談話,別人都說了什么,怎么說,為什么說。想一通下來,每個人她都熟悉了,很親切。 她曉得怎么洗衣服省力又快,弄好了就往回走,快走到家門口,鄰居的老頭叫住了她。 “琦啊,你弟回來了?!彼f著誰都知道的話。 “是?!彼O聛砜纯此?,老頭不會自個兒補(bǔ)衣裳,也有陣子沒找她幫忙。 “你弟和你長得真不像?!崩项^沒話找話的時候,總說這句,好像如此就可以聊起來。 “是我不像我阿爹?!彼f,“我個子小,誰都不像。” “你個子也不小,長得實(shí)在。我是說,你弟長得不像村里的?!?/br> “您長得也不像村里的嘞,村里上年紀(jì)的哪有誰比您精神?!彼惶谝獾睾^去,把簍子抱到身前,說自己先走了。 陳要琦其實(shí)記不起來自己父親長什么樣,小時候她很少抬頭看他,嫌脖子疼。父親干完活回家都夜了,大家不一起吃飯,上了炕又背對著大伙,靠著墻。 她和父親也還是親的,他自己話不多,但家人說什么都會聽,還給她扎小辮子。她想起他也沒什么可沉重,腳步輕快,走回了家。 她弟在門口擇豆角,抬起頭看她一眼,就站起來給她搭把手。他是個有眼力的,在村里木工那做了不到一年學(xué)徒,就被鎮(zhèn)上的漆匠挑走了,現(xiàn)在在城里做工。他師傅是個好脾氣的,照理說他現(xiàn)在還不能獨(dú)立上手做成品,但也給點(diǎn)邊角料讓他弄。不過他拿回家那些東西,家里用不了,漆器的小碟子不曉得可以放什么,還容易藏灰。 只是漂亮是真漂亮,她弟以前上學(xué)的時候畫畫就好看,家里沒彩筆,但同學(xué)愿意借給他,讓他在自己本子上畫,因?yàn)樗嫷煤每础?/br> 把弟弟送去木匠那的時候,母親也問她,要不要也學(xué)門手藝,不是非得守著家里。她說自己沒那么喜歡。 是真沒那么喜歡,她喜歡點(diǎn)實(shí)在的,要論美不美,看著樹兒結(jié)果草兒抽穗也挺好。叫她去廠里織地毯,她可不愿意。 陳要琦抖抖衣服,掛好晾著,沒要她弟幫忙,反正沒洗他的。他卻站在旁邊不走,好像有什么話想說。 “你傷心嗎?”他問,不用說清楚是什么,大家都明白。 “傷心是城里人的詞?!彼v,“我不說我傷心,但我知道。家里的小狗也不說傷心,但它也知道傷心。傷心的時候動起來也傷心,靜下來也傷心,不用專門說出來?!?/br> 她弟弟沒接話,陳要琦抬頭打量著他,陳舜原個子很高,在村里也排在前頭,明明年紀(jì)還這么小。mama說是這樣的,說她自己還有幾個年長很多的兄弟,以前都是做挑夫的,腿長走得快。會走路有力氣,就能扛起一個家。陳要琦個子普通,大概是隨了奶奶。 “你很傷心。”她總結(jié)著他的表情,卻不知道還能說什么。mama死了之后,小黑狗也知道發(fā)生了什么,垂著耳朵尾巴也低了,她不知道怎么辦,只能摸摸它的頭。 她不想摸弟弟的頭,怪麻煩的,只捏了捏他的手。 他的手指也很長,個子高的人就是這樣。盡管常年要做精細(xì)的手工活,還好他左右手都能使,不會有什么特別夸張的老繭,漂亮的手。 “今年的杏子幫忙收完,你就回去吧,家里也沒什么事要做了?!彼呐乃募纾X得自己要也是個大個子就好了。 “那你呢?”他又問,不是很情愿的樣子。陳要琦很少照鏡子,河里的水也不靜,瞧不清楚。她也能想到自己的眼睛和弟弟的大概是不像,他眼眶更深,明明是棕顏色的雙眼,看人的時候,神情卻更專注。 “我就呆在這,眼下也沒什么好去處。我留在這有事做,左鄰右舍也都是相熟的,都知道我有個兄弟在城里,人家不敢怎么樣。要是去鎮(zhèn)上,反倒沒這么好。”她也是考慮過的,一時沒什么好辦法。 陳舜原想了一會兒,還是點(diǎn)了點(diǎn)頭。 他樣子完全是個成年人,但兩人都清楚,現(xiàn)在他還不算個能抗事的,還得熬幾年。這樣的標(biāo)準(zhǔn)很模糊,她也琢磨不透。要說能賣力氣,早些年他在木匠那做活,是什么都干的,人家那會兒就拿他當(dāng)男人使;要說能掙錢,漆器廠那邊給得也不算少,反正比在家里干農(nóng)活強(qiáng)。就像她說的,旁人都知道她有個弟弟,幫得上忙的那種。即使現(xiàn)在是這樣,也不會拿她當(dāng)孤女看。 還是年紀(jì)太小了,她只能這樣想,她感到不只是這樣,卻弄不清楚到底還有什么。 “過兩年,我攢了些錢,我們?nèi)ツ戏桨??!标愃丛蝗惶嶙h。 “去南方做什么?!彼紫律?,讓跑過來的小狗舔自己的手。 “我還不知道,但那邊應(yīng)該有挺多能做的,之前有南方的商人來收貨,和我說我畫畫也不錯,到那邊畫行畫也是種出路。” “行畫?”她問了問,大概明白了什么意思,“南方應(yīng)該不缺能畫畫的,你要是過去做這個,也不一定好?!?/br> “我也能干別的,反正不至于餓死。到了那邊,你肯定也有更多能做的?!?/br> “為什么說這些,mama不在了,這里就無所謂了是嗎?”她其實(shí)不想這樣說話,多沒意思,可是沒辦法,她也會傷心的。 “不是這樣,只是,在這邊,你也知道的。”他平日不是個嘴笨的,此刻卻猶疑了。 陳要琦明白他大概是想說什么,能說的可多了,這里的天啊地啊,看久了誰都會厭。 “再說吧?!彼哺悴磺宄幌胗懻撨@個。 “城里人我不知道,我們鄉(xiāng)下的,我們這種真正鄉(xiāng)下的,弟弟倒比哥哥強(qiáng)點(diǎn)?!痹鐑赡?,小金還會找她聊天,有這樣和她說。 “我看差不多吧。” 陳要琦沒有哥哥,但想不到什么差。 “你沒哥哥不懂,我家那點(diǎn)錢全用來給哥哥娶媳婦了,要是我和他親倒也還好,多個嫂子也多個知心的??墒俏腋绾臀揖筒淮笥H,我嫂子眼里也一樣沒我?!?/br> 各家有各家的情況,她想這樣說,卻覺得不是安慰的話,因此講不出口。 “家里得有個男人啊?!弊罱傆腥诉@樣過來和她說,她總先往后退幾步?!澳愕艿艿挂菜惆雮€?!闭f這話的基本是些結(jié)了婚的,三十來歲的懶漢,平日再閑也不和她搭話,這時候偏偏要湊上來講兩句。 到底什么是半個,她很疑惑,要論起力氣,這些人不像是能做活的,或許會比她更懂打架,但憑什么覺得自己比她兄弟強(qiáng)。 她又想起小金,小時候,總是小金朝她招招手,有什么新奇的叫她過來看。今天和小金在一起的男人又是誰呢,她從沒見過。 陳要琦準(zhǔn)備進(jìn)門,卻又回頭看了眼她弟弟,他很高,模樣也顯眼,隔壁老頭老說他不像村里的,可能是這么回事,光看樣子,說他是個搞藝術(shù)的,別人也會信。是因?yàn)檫@個讓他不像個男人嗎,可這又有什么關(guān)系。她還是說不上來為什么,怪疑惑的。 管這個也沒用,她跟陳舜原講前些日子下了大雨,家里的墻大概是不太牢固了,要他想辦法整點(diǎn)苒泥去糊墻。她弟弟這會兒顯出點(diǎn)孩子氣的樣子,唉聲嘆氣起來,可也還是照做了。 不是男人也沒什么不好的。她這樣對自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