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父約翰遜疑惑不解：“既是大明不排外，可以容納諸多信仰，為何又說不容易？”

    威廉嘆息一聲，從懷中取出一本書，擱置在身前：“這是一本《論語》，是東方圣人孔子的言論文集，大明的君主、官員，信奉的是儒家的學(xué)問，他們絕大部分并不信仰教派，君主就是他們效忠的對象，是他們最高的意志，他們不會將靈魂交給上帝?！?/br>
    弗朗西斯沒有看《論語》，神秘的東方文字并不容易解讀，只皺著眉頭問：“若找到機會，能不能說服大明的君主信奉上帝？”

    威廉緊鎖眉頭。

    讓建文皇帝信奉上帝，信奉耶穌，這恐怕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甚至還可能會招來禍端。

    “主教，我認(rèn)為天主教可以進入大明，但不應(yīng)該尋求改變大明的君主，而是應(yīng)該將重心放在百姓身上，通過傳教，吸引大明百姓信奉上帝，這也是其他教派在大明的發(fā)展之路。”

    威廉嚴(yán)肅地說。

    弗朗西斯凝眸沉思。

    雖然自己不是天主教的教皇，不住在羅馬，但畢竟是天主教的一方主教，渴望通過教眾來鞏固、強化自己的地位與影響力。

    若是天主教可以統(tǒng)治大明，成為說一不二的存在，那自己將成為連教皇都需要低頭的存在！可現(xiàn)在聽威廉的意思，想要讓大明的人都信奉天主教并不容易。

    “你不認(rèn)為控制大明的貴族，才是傳教的最好方式嗎？”

    弗朗西斯詢問威廉，目光如電。

    威廉沒有任何猶豫，直截了當(dāng)?shù)卣f：“主教，相信我，在上帝的聲音還沒有廣泛傳達(dá)在大明的土地上時，千萬不要讓上帝與大明的貴族接觸?！?/br>
    約翰遜很是不滿：“若是連他們的貴族都無法征服，只能深耕于鄉(xiāng)野之間，那天主教在大明要經(jīng)過多少年才能迎來輝煌？二十年，五十年，還是百年？”

    威廉看向神父，嚴(yán)肅地說：“無論是百年，還是二百年，只要天主教給予支持，我相信《圣經(jīng)》一定會在大明廣泛傳播，耶穌將擁有無數(shù)信徒?！?/br>
    弗朗西斯有些失望，若天主教不能成為大明最崇高的教派，不能控制大明，那自己的威嚴(yán)與力量從何而來？天主教的傳播依靠的就是教派至高無上的力量，是自上而下，廣泛的傳播。

    如果進入大明需要從底層開始傳播教義，吸收信徒，那這個過程無疑是長遠(yuǎn)的，甚至不是自己這一代主教的事，而是幾代主教的事。

    但東方又不能放棄，那里有數(shù)不清的百姓，那就是未來的天主教教徒。

    弗朗西斯整理好心情，平和地看向威廉：“去東方傳教，建立教堂，是天主教一直以來的心愿。你去了東方，帶來了珍貴的消息，給天主教的傳播帶來福音。威廉，若天主教想要東進，你可還有勇氣重返大明？”

    威廉凝重地點頭：“我此番回來，就是為了帶走更多的人，去幫著我去大明傳教。我需要《圣經(jīng)》，需要匠人，需要神父，需要一切可以傳道的力量！”

    弗朗西斯很是滿意，抬頭看了看門口方向：“我聽到了亞當(dāng)回來的消息，他帶來了豐富的東方貿(mào)易品，是真的嗎？”

    威廉保證道：“上帝見證過，愿為他作證。”

    弗朗西斯又詢問了一些大明的事，轉(zhuǎn)而說：“看來，威尼斯的總督米凱里·斯泰諾不久之后便會來教堂，威廉，上帝保佑你，保佑天主教?！?/br>
    威廉起身告辭。

    果如主教弗朗西斯預(yù)料，威尼斯總督米凱里·斯泰諾來到了教堂。

    威尼斯總督，也可以說是威尼斯公爵，是威尼斯共和國的行政長官，通常是由有威望的長者擔(dān)任，由共和國的貴族選出，終身任職。早期的威尼斯總督在位時，總傾向于將自己的兒子引入重要公職位置，導(dǎo)致總督制幾乎成為了世襲君主制。

    在后來，威尼斯共和國規(guī)定總督?jīng)]有權(quán)限提名繼任者，并將總督的選舉權(quán)交給了四十一人委員會，交給了威尼斯大議會。總督的權(quán)限一再被壓縮，甚至連打開外國信件時都需要其他官員在場，即便是總督死去了，也會由大議會評估其政績，如果發(fā)現(xiàn)總督瀆職，議會則有權(quán)罰沒總督的所有財產(chǎn)。

    正是因為這些制度的存在，威尼斯總督米凱里·斯泰諾并沒有擁有太多的權(quán)利，但事關(guān)威尼斯的未來，事關(guān)與神秘東方的貿(mào)易，總督不得不尋求與天主教的合作。

    商人的力量是有限的，而天主教的力量則是無限的，他們擁有熟悉東方文化的人，擁有狂熱的信仰，擁有數(shù)不清的財富，只要得到天主教的傾力支持，那威尼斯的商人就可以大規(guī)模出海，前往遙遠(yuǎn)的東方。

    米凱里對弗朗西斯行禮，然后敬重地說：“神秘的東方面紗已經(jīng)揭開，那里是商人的天堂，也是上帝沒有踏足過的地方，希望天主教能與商人們一起組成船隊，去大明，去開創(chuàng)一個新的時代?！?/br>
    弗朗西斯并沒有為難米凱里，一拍即合：“尊敬的總督，你可以告訴威尼斯勇敢的商人，天主教一定會派人跟隨他們遠(yuǎn)航，無論他們的船只有多少，我都答應(yīng)他們，每一艘船上，至少有一個教士手持《圣經(jīng)》為他們祈禱?！?/br>
    米凱里很是高興，威尼斯將在自己是總督的時候成為世界的中心，成為所有人矚目的存在，而自己這個總督，將會被冠以最偉大的稱號。

    帖木兒身死的消息終于傳到了威尼斯，連帶著大明重開絲綢之路的消息一起。

    亞當(dāng)沒有想到大明的動作竟是如此之快，他們在短短的時間內(nèi)控制了西域，并開始謀求重啟中西方貿(mào)易。

    這是一個極好的機會，但亞當(dāng)依舊不愿意走陸路，走絲綢之路，而是傾向于走海路。

    原因很簡單，走絲綢之路只能靠駱駝，而駱駝的商隊又能帶多少貨物？而走船就不一樣了，船可以容納許多的貨物。

    然而走海路依舊有諸多麻煩，走地中海向南想要進入紅海，只有一條并不合適的水道，那就是尼羅河。可那一條水道沒有解決走船問題，全程需要人拉運船只，代價屬實太高，而且有一段路還需要將貨物搬運下來，在紅海找船再次出航。

    馬穆魯克王朝控制著紅海，他們愿不愿意讓出通道，抽取多少利，這都是問題。但亞當(dāng)依舊傾向于走海路，只要進入紅海，沿途可能會遇到大明的水師船隊，到時候可以結(jié)伴同行，而且后面的航道已是熟悉，并沒有多少的危險。

    威尼斯陷入了東方熱，無數(shù)水手集結(jié)在港口，不少貴族開始聯(lián)合起來，組成了大船隊，所有人都只有一個目的地：

    東方，大明。

    而在威尼斯商人籌備的時候，鄭和水師船隊的主力已全部離開非洲西海岸，進入了深邃而無邊的海域。

    赤道洋流與溫潤的西風(fēng)，吹動著船帆，催促著船只向西航行。

    詭異的海流，突兀的風(fēng)暴，強大的海獸，死去的船，漂浮的尸體。

    一艘艘船在前進，一個個軍士倒在了前進的路上，而活著的人臉上不見任何畏懼，一個個充滿了堅毅，不服輸?shù)木髲?，頂天立地的氣息?/br>
    前進！

    朝著最黑暗的海域前進，闖出一個黎明！

    張玉劇烈喘息著，額頭滿是汗珠，眼前的海域頻發(fā)風(fēng)暴，一個個巨大的旋渦說出現(xiàn)就出現(xiàn)，一艘大福船直接給吞噬了進去，上百軍士，說沒就沒了！

    這一片海盡頭，真的有大陸，真的有希望嗎？

    張玉嘴唇有些干裂，雙眼發(fā)紅。

    第九百六十七章 地圓說

    雖只是三月，但大西洋上的太陽已有些炙熱。

    副將張瑯拿著水囊，遞給張玉：“張參將，喝一口吧。路還很遠(yuǎn)，不該節(jié)約的不能節(jié)約?！?/br>
    張玉用舌頭舔過干裂的唇，推開水囊：“我還不渴，讓軍士們先飲用吧。有多少軍士受傷，趙廟子無還沒忙完嗎？”

    張瑯打開水囊，堅持遞給張玉：“趙廟子已經(jīng)處理好軍士的傷，此時正在檢查一些輕傷軍士，用不了多久就會過來。先喝一口吧，我們的淡水儲備雖然不多，但堅持一個月還是沒有問題，何況每日都在蒸餾海水作補充。”

    張玉接過水囊，仰頭喝了一口就放了下來，看了看平靜下來的海面，吩咐道：“讓康哲、梁四過來，我需要了解另一艘寶船軍士的狀態(tài)?！?/br>
    張瑯轉(zhuǎn)身，傳令船只落帆，并打出旗語，讓另一艘寶船的船長康哲、副船長梁四乘小船登上旗艦。原本跟著航行的兩艘大福船已經(jīng)不在了，連同軍士一起，都不在了。

    康哲、梁四見張玉面容憔悴，氣息有些急促，不由有些擔(dān)憂，招呼走過來的趙廟子給張玉看看，趙廟子剛上前，就被張玉呵?。骸耙贿叴糁ィ热欢紒砹?，那就直接說吧。兩艘大福船，一艘遇到海獸，一艘遇到深海旋渦，我們折損了不少兄弟，剩下的軍士可有動搖？”

    張瑯有些神傷，康哲也不由地難過。

    大福船雖然堅硬，扛得住尋常風(fēng)暴與海浪，但經(jīng)不起三只大型海獸的反復(fù)撞擊，最后船都被撞碎了，雖然用火器、八牛弩反擊，但當(dāng)時正處在黑夜之中，視野有限，根本無法精準(zhǔn)反擊，可憐勇敢的大明軍士，就此沉落大海。

    而昨日的深海旋渦，幾乎折損了整個小船隊，若不是中型寶船、大寶船體量大，船體堅固，恐怕也會陷入旋渦之中無法自拔。

    可即便如此，旋渦的力量還是讓寶船失去了動力，一度連舵葉都無法cao作，在強大的水流作用下，不少軍士失穩(wěn)撞在貨物、船艙與船舷上，受傷者過半，而另一艘大福船更是不幸，被吸至旋渦之中，連個掙扎的機會都沒有，直接不見了影子。

    此番航行的危險程度，遠(yuǎn)遠(yuǎn)超出了以往航行。

    在南洋與西洋里，哪怕是最危險的時候，水師船隊也能保大部分船員安危，可現(xiàn)在不行了，大西洋的詭譎與危險，動輒就是整船的折損。

    大福船已經(jīng)不適合這種程度的遠(yuǎn)航了，它雖然也曾經(jīng)歷過大海的考驗，但在一個個突如其來的危險面前，大福船很難生存下來。

    康哲、梁四一樣悲痛永遠(yuǎn)離開的兄弟，但目光中滿是堅決，沒有絲毫的動搖與退縮。

    梁四直言：“雖然我們折損了不少兄弟，也有不少人受傷，但請張參將放心，船上所有兄弟都只有一個信念，那就是前往南美洲，他們知道這次航行的意義，知道肩負(fù)的使命是什么，所有人都明白，哪怕是犧牲在這里，也是偉大的！”

    康哲肅然點頭：“為了一個偉大的使命而犧牲，沒有人會覺得窩囊。只要我們有一息尚存，就不會放棄，讓我們順著風(fēng)，順著洋流，一直行進下去，直到完成使命，返回大明！”

    張玉看著康哲、梁四，走到船舷處，看著不遠(yuǎn)處的另一艘寶船，只見船上軍士傲然站立，瞭望手攀爬在桅桿高處，拿著望遠(yuǎn)鏡環(huán)顧著周圍，水手正在忙碌著將纜繩歸位，船匠也在叮叮當(dāng)當(dāng)，修復(fù)著受損的位置。

    沒有一個人露出畏懼，沒有一個人表現(xiàn)怯懦，他們都在忙碌，似乎忙著忙著，就忘記了其他，只記住了使命。

    大明軍士都是好樣的！

    張玉摸了摸胡須，滿意地對康哲、梁四說：“你們都是響當(dāng)當(dāng)?shù)臐h子，回去告訴所有的軍士，死去的兄弟渴望著我們成功抵達(dá)南美洲，成功返回大明，我們不能讓他們失望！”

    “領(lǐng)命！”

    康哲、梁四嚴(yán)肅地答應(yīng)。

    張玉沒有再說什么，軍心穩(wěn)定，這就是足夠了。

    茫茫的深藍(lán)大海，遙遙看去，天際就如同一條弧線，這讓張玉有些恍惚，對一旁的張瑯等人說：“你們發(fā)現(xiàn)沒有，海面似乎并不是一個平面，更像是一個圓弧面，這是為何？”

    張瑯也發(fā)現(xiàn)了這一點，只是無法解釋。

    趙廟子瞇著眼，開口說：“我在國子監(jiān)的時候，聽說過一種聳人聽聞的說辭?！?/br>
    “國子監(jiān)總是有些新鮮言論，不妨說來聽聽?！?/br>
    張玉對國子監(jiān)頗是敬重。

    趙廟子呵呵說：“都說天圓地方，可國子監(jiān)有些言論卻顛覆了以往認(rèn)知，他們說不僅天圓，而且還是地圓?！?/br>
    張瑯噗嗤笑了，搖頭道：“地圓？如此荒謬的話是怎么出現(xiàn)在國子監(jiān)的，我可是聽說那里是最厲害的學(xué)府，如今聽來，不過是華而不實?！?/br>
    張玉皺了皺眉：“天圓我們是知道的，如同一個鍋蓋，可地圓之說是否太過夸張，若地圓，我們又豈不是生活在圓球之上，如此的話，怎么能不跌落在天空里？”

    趙廟子連連點頭：“是啊，這種言論確實古怪。但國子監(jiān)的學(xué)說也并非是空xue來風(fēng)，他們的依據(jù)是趙友欽的《革象新書》?！?/br>
    “趙友欽？這個名字好像哪里聽到過。”

    張玉思索著。

    趙廟子笑著說：“這趙友欽乃是趙光義十三世子孫，生活在元朝時期，洪武年間，宋濂宋先生還給其《革象新書》寫過序?！?/br>
    張玉恍然，詢問：“這《革象新書》與地圓有何關(guān)系？”

    趙廟子見也無其他事，便娓娓道來：“我們現(xiàn)在不是有望遠(yuǎn)鏡嗎？據(jù)說是皇上所制，而有人追問皇上時，皇上卻說是受《革象新書》的影響而提出的。那本書里，確實記載了小孔成像，光、距離與視野的論述。國子監(jiān)做過實驗，證明了《革象新書》中記述的內(nèi)容并無差錯?！?/br>
    張瑯看向張玉脖子下面的望遠(yuǎn)鏡，難不成如此神奇的存在竟與趙友欽有關(guān)？不過這與地圓有什么關(guān)系？

    趙廟子看出了張玉、張瑯等人的疑惑，笑著說：“《革象新書》中諸多論述都是無誤，但在其中有一段話，旗幟鮮明地提出了地圓說，這才引起了國子監(jiān)上下重視?！?/br>
    “哦？”

    張玉很是好奇。

    趙廟子清了清嗓子：“我也翻看過《革象新書》，尚記得其中論述，你們且聽聽：地體雖渾圓，百里數(shù)十里不見其圓，人目直注，不能環(huán)曲。試泛舟江湖，但見舟所到之處隆起，而水之來不見其首，水之去不見其尾?！?/br>
    “洞庭之廣，日月若出沒其中，遠(yuǎn)山悉在環(huán)曲下，不為障也。測北極出地高下，及東西各方月食之時刻早晚，皆地體渾圓，地度上應(yīng)天度之證……”

    張玉有些震驚，張瑯也驚愕不已。

    若是在陸地上，張玉定會駁斥趙友欽的言論，可連續(xù)遠(yuǎn)航，行于海上，確實如是趙友欽所言。不信抬起頭看看，在毫無遮攔的海面上，遠(yuǎn)處確實是一條“環(huán)曲”，似乎證明了地面并不是方的，而是圓形的。

    趙廟子長嘆一聲：“事實上，國子監(jiān)每一個學(xué)說背后都有著眾多依據(jù)。就連這地圓說，也有監(jiān)生翻出了不少前人論證，諸如漢代張衡在《渾天儀注》中記載‘渾天如雞子，地如蛋中黃，孤居于內(nèi)，天大而地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