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標(biāo)畏懼至極，之后返回東宮，之后重病不起，之后留下遺言，之后……死了。

    十五歲的朱允炆沒有多想，但在內(nèi)心記住了殺父仇人——詹徽。

    事實上，朱允炆也為朱標(biāo)報了仇。

    藍(lán)玉案中，朱允炆與詹徽一起審問藍(lán)玉，藍(lán)玉因不滿詹徽咋咋呼呼，一副小人的嘴臉，就說了一句“你不就是我的黨羽嗎？”

    于是朱允炆抓住了機會，命人拿下了詹徽，之后，詹徽也死了。

    可現(xiàn)在仔細(xì)想想，朱允炆才發(fā)現(xiàn)朱標(biāo)的去世并不單純，他留下的遺言似乎另有所指。

    “他很仁慈寬宏……”

    朱允炆經(jīng)常聽到母后會說起這句話。

    一個寬仁的人，怎么可能在生命的最后留下一句“孩子，記住殺父仇人，不能忘，你要報仇”之類的話？

    現(xiàn)在想起來，朱標(biāo)留下的“我之死，徽為之也，勿忘”，很可能是告訴朱允炆：

    你不要多想，我就是被詹徽害死的，不是其他人，真的不是其他人，千萬不要多想，更不能忘記這一點，永遠(yuǎn)都不能忘記……

    朱允炆有些痛苦。

    從母后呂氏的一心皈依佛門，粗慘淡飯，不問世事，甚至于“不嚴(yán)格”要求朱允炆遵循禮制來看，她內(nèi)心深處是知道一些事情的，只不過她隱藏了自己，埋葬了自己，也寬容了那個人。

    “皇上……”

    馬恩慧推了推朱允炆的肩膀，朱允炆恍然清醒過來，疑惑地看著馬恩慧。

    呂氏見朱允炆眼神復(fù)雜地看著自己，似乎帶著問詢的意味，便將目光移開，嘆息道：“好好的一家飯，怎么就吃不安穩(wěn)?；噬希愕拇蟪加謥砹??！?/br>
    朱允炆心頭一震，這一句“好好的一家飯，怎么就吃不安穩(wěn)”，似乎有著弦外之音，但再看呂氏，卻又沒有任何反常。

    “母后責(zé)怪的是，雙喜，打一些飯食送給胡濙，讓他在外面用餐候著，朕要與家人好好用一頓晚膳?！?/br>
    朱允炆吩咐過之后，看到了呂氏臉上露出的淺淺笑意，旋即又被嚴(yán)肅取代。

    “看來父親朱標(biāo)真正的死因，不是簡單的風(fēng)寒。”

    朱允炆壓下震驚，故作輕松地用過晚膳，之后才在亭子里召見了胡濙。

    看著眼前年輕的胡濙，朱允炆也有些奇怪，都說古代科舉千軍萬馬闖獨木橋，考到胡子花白也未必可以中進(jìn)士。

    可建文年的讀書天才是不是有些多了？

    楊榮中進(jìn)士時只要二十八歲，楊溥和楊榮一年生的。二十八歲混到中央，這少壯派啊……

    可胡濙明顯比這以上兩位更生猛，今年只有二十五歲。

    想想后世這個年齡，不是在考研就是剛剛走入社會，可人家胡濙都考上公務(wù)員，吃公家飯了……

    “起身吧?！?/br>
    朱允炆平和地說道。

    胡濙起身垂手而立，不敢抬頭看。

    朱允炆清楚胡濙在明代歷史上的地位，這個家伙活了八十多歲，歷仕五朝，榮遇不衰，不可謂不厲害。

    不過胡濙與朱允炆的歷史關(guān)系，恐怕更多存在于胡濙的秘密使命吧。

    按照歷史記載，朱棣靖難打下南京城之后，建文帝逃出京師，流落民間，而朱棣派遣胡濙、鄭和分陸、海尋找建文帝。

    胡濙沉默寡言，喜怒不形于色，待人溫恭有禮。他的特長是：秘密地干活，悄悄地干活，特務(wù)地干活，任勞任怨地干活……

    這樣的人能守住秘密，能安于寂寞，能潛藏不暴露，能甘貧樂道，嗯，還年輕，小伙子身體挺棒的，爬山溝應(yīng)該不成問題。

    朱允炆開口道：“朕召你來，需要你去一趟山西?！?/br>
    胡濙有些驚訝，自己今年才考上進(jìn)士，好不容易留在京師，雖然只是兵科給事中吧，但好歹也是京官，這怎么突然被“發(fā)配”地方了？

    “微臣愿往。”

    雖然很是抵觸，但胡濙沒有表現(xiàn)出來，而是肅然答應(yīng)道。

    不答應(yīng)也得行啊？

    猶猶豫豫，吞吞吐吐，只能拉低自己的形象。

    既然拒絕不了，那就只能干脆利索地接受，好歹能有個印象分。

    朱允炆很滿意胡濙的態(tài)度，讓雙喜將茹瑺的文書轉(zhuǎn)給胡濙，待胡濙看過之后，便說道：“內(nèi)閣、兵部與五軍都督府已形成秘密決議，準(zhǔn)備調(diào)山西衛(wèi)所軍士進(jìn)入陜西剿滅白蓮教余孽，還會在大同關(guān)外備戰(zhàn)韃靼與瓦剌。但只做這些事，還不足以將影響擴大，所以，朕找你。”

    這是胡濙第一次接觸如此高級別的秘密文件，也是第一次聽聞到朝廷最高的機密，不由有些激動，連忙回道：“微臣愿為馬前卒，為皇上效命?！?/br>
    “馬前卒，哈哈，朕讓你去山西，可不是讓你從軍的。”

    朱允炆笑道。

    胡濙有些迷茫，自己是兵部的人，皇上又說山西準(zhǔn)備動用大軍剿滅白蓮教余孽，除了“參軍”貌似沒其他的選項。

    朱允炆嘴角微動，徐徐說道：“朕打算派你去山西，擔(dān)任山西宣傳司郎中，專司輿論宣傳之事?！?/br>
    “宣，宣傳司？”

    胡濙眨了眨眼，努力搜尋著記憶，在自己印象中，貌似朝廷中沒有一個司是宣傳司吧？

    莫不是自己初入官場，還沒摸清門道？

    第四百零三章 辦個大明民報

    對于后世而言，輿論事關(guān)社會穩(wěn)定，國家團結(jié)，影響巨大。也正是因此，有了無數(shù)行走的五十萬，專門在輿論方面下黑手。

    在明代，乃至整個古代，輿論問題始終都沒有引起高度的重視，雖然歷代都知道“得民心者得天下”，但他們單純的認(rèn)為，民心存在于仁政上，只要皇上不折騰，不要加賦稅，不亂用民力，那就有民心。

    這個觀點，貌似還真的是正確的……

    只能說古代百姓的需求很是簡單，他們沒學(xué)習(xí)過馬斯洛同學(xué)的需求理論，一輩子只在與生存斗爭，處在需求理論的最底層：

    生理需求。

    有飯吃，有衣服穿，有老婆孩子，足夠了。

    安全需求那是啥，種地又不需要擔(dān)心天上掉板磚，朝廷不來人，就是最大的安全。至于社交、尊重與自我實現(xiàn)的高等需求，都是士人階層、富家子弟所有，與老百姓沒有多少關(guān)系。

    簡單的需求，對應(yīng)的是簡單乏味的生活，同時，還有無盡的空虛與寂寞。

    很多人認(rèn)為老百姓一大早出門種地，披星戴月而歸，累得要死要活，沒什么精神需求，那純碎是胡扯。

    越是底層的人，越是掙扎的人，精神越是匱乏，越是空虛，同時，也越容易被塞入一種思想，他們不會在乎這種思想是張邋遢（張三豐）仙人的，還是觀音菩薩的，亦或是白蓮教的……

    遇到什么，就往腦子里塞什么。

    佛教走到這個村落，那村落就信佛，道家深入寨子，寨子就信道，白蓮教來了，那自然也得喊幾聲口號，支持下彌勒。

    而朝廷呢？

    哦，忙著內(nèi)斗呢……

    輿論就是話語權(quán)，這個話語權(quán)在京師音量高，在府州還行，在縣多少還能聽得到，但是到鄉(xiāng)里……基本上就是“馬什么梅”的狀態(tài)。

    民間經(jīng)濟很是薄弱，底層建筑都還沒打好，若是妄談上層建筑，發(fā)展輿論，推動民間“精神”與“思想”建設(shè)，似乎有些荒唐。

    可佛教不覺得荒唐，道教不覺得荒唐，就連白蓮教也不覺得荒唐，所以，民間百姓幾千萬，只有畏懼朝廷的，沒幾個信奉朝廷的，而他們信奉的，是那些控制了民間輿論與話語權(quán)的宗教。

    所以，朱允炆決定借山西移民的機會，打造出來一套行之有效的輿論工具，爭奪民間話語權(quán)，提高朝廷在底層的影響力。

    于山西設(shè)置宣傳司，只是試點，一旦試點取得成效，那將在中央設(shè)置宣傳局。

    “皇上，恕臣無知，這宣傳司為何？”

    胡濙實在是想不出來，只好低頭問道。

    朱允炆虛空畫了一條線，道：“山西衛(wèi)所大軍一旦出動，受驚之處怕只是衛(wèi)所周邊，不及山西全域，但若人為引導(dǎo)，宣傳此事，廣傳消息至千家萬戶，通達(dá)四百萬民眾之耳目，方可真正形成壓力，促使百姓積極響應(yīng)遷移之策，這就是朕準(zhǔn)備設(shè)置宣傳司的初衷?！?/br>
    眼下的初衷，只是服務(wù)于移民大局。未來的目的，是服務(wù)于大明統(tǒng)治。

    胡濙這才了然，原是一尚未設(shè)置機構(gòu)。

    皇上登基之后設(shè)置了很多新鮮的機構(gòu)，像是什么科技局、安全局、二炮局之類的，弄個宣傳司也不顯得突兀。

    只不過宣傳司的任務(wù)是不是太重了？

    廣傳消息至千家萬戶，通達(dá)四百萬民眾之耳目，這就意味著全覆蓋式的宣傳，無遺漏的告知。

    這簡直是有點不切實際啊。

    胡濙沉默了，答應(yīng)皇上容易，做到實在是太難太難。

    朱允炆也知道很難，畢竟山西面積很大，百姓們又不都住在大都市里面，一個街道辦大爺大媽可以管幾萬人，需要傳個消息，只需要找他們發(fā)個文件，打個電話就搞定了。

    山西地勢是“兩山夾一川”，東面有太行山，北面有恒山、五臺山，西面有呂梁山，中間是個“多”字形斷陷盆地，百姓在平原盆地還好說，跑跑步，扯開嗓子喊喊還能把消息傳出去，可住在半山腰、山里的百姓，該怎么通知？

    爬山？

    只能如此。

    但問題是，自己不可能給胡濙很多人來辦這件事，最多三百人。

    用三百人六百條腿，去通知四百萬雙耳朵。

    嗯，就是如此高的難度動作。

    胡濙沒有辜負(fù)朱允炆的期待，凝重地答應(yīng)下來：“臣可以去山西擔(dān)任宣傳司郎中，但需要一批匠人隨行前往。”

    “哦？說說你的打算?！?/br>
    朱允炆眉頭微動，眼前的胡濙并沒有被困難打倒，而是在估計了困難之后，開始尋找解決問題的辦法。

    匠人，就是他的辦法。

    胡濙一臉嚴(yán)肅，講述道：“皇上，引導(dǎo)輿論，加大宣傳，無外乎將聲音傳出去。若挨家挨戶通告，自不可能完成任務(wù)。故此，臣打算借匠人之手，雕版數(shù)百，日夜刷印，以散發(fā)告示的方式，將消息廣傳于眾?！?/br>
    朱允炆思考了下，搖頭道：“告示乃是朝廷對百姓傳達(dá)政令之窗口，若濫用于消息，于長期不利，此舉不可為。再者，若告示有用，還需宣傳司作甚？”

    胡濙陷入了矛盾之中，若皇上連這個權(quán)限都不給，那誰也辦不成此事啊。

    朱允炆輕松一笑，對緊張的胡濙道：“告示雖然不可行，但朕還是可以給你匠人，不過不允許刷印府衙告示，而是刷印報紙?！?/br>
    “報紙？何為報紙？”

    胡濙愣住了，自己從未聽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