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明宇對自己的束手無策感到絕望，如果他有權(quán)有勢，肯定也能搞一架飛機過來，把杜以澤四平八穩(wěn)地載出去。

    “我不是不取子彈。我不能在這里取。”杜以澤緩慢地說，“阿宇，我不會讓你死的?！?/br>
    這真是像極了半個月前的情景——他們同樣被王家宇追殺，唯一的區(qū)別是，那個意氣風(fēng)發(fā)地保證他不會掛掉的人，自己都只剩下半條命了。

    李明宇扭頭瞪他，臉色漲得通紅，“我是不想讓你死?！?/br>
    沒想到杜以澤淺淺咧開嘴角道，“我不會死的……”他已無力抬起手臂，只能轉(zhuǎn)動手腕，指尖輕顫著指向自己的胸口，“你看……這都沒打死我?！?/br>
    時間緊迫，李明宇和陳大夫一起輕手輕腳地架著杜以澤出了門，再度將他放上推車。李明宇拖著推車，努力降低自己的重心，試圖減少顛簸對杜以澤造成二次傷害。小槍城出去容易進(jìn)來難，再加上天色又晚，李明宇將他扛上一截車廂，讓他靠在角落里，為他蓋上了從陳大夫家里搶劫而來的一褥厚棉被。

    李明宇掀開被褥的一角坐進(jìn)去，試圖用自己的體溫捂熱棉被。

    杜以澤微微張嘴，簡短一句話要截成四段說，“把我口袋里的手機拿出來?！?/br>
    天邊傳來若隱若現(xiàn)的泡沫聲，那是火車發(fā)動時煙囪所發(fā)出的聲響，遠(yuǎn)遠(yuǎn)聽來又像李奶奶爐灶上變調(diào)的燒水壺聲。李明宇一個個摸著杜以澤的口袋，終于從他右邊的褲兜里拿出一個一次性手機。他借著屏幕上微弱的熒光，按照杜以澤的指示向一個號碼發(fā)送了一連串?dāng)?shù)字，發(fā)完信息，又將手機重新放回他的褲兜里，從頭到尾沒有一句疑問。

    “出去就好了。”杜以澤閉上眼，喘了好幾口氣，小聲道，“我累了。”

    李明宇如鯁在喉。是啊，只要出去就好了——只要杜以澤能活過這十幾個小時。

    鐵軌的撞擊聲太大了，撞得李明宇耳膜刺痛，他完全聽不見杜以澤的呼吸聲。他已被四面八方的恐懼所包圍，被一望無際的黑暗，被看不見的未來，被杜以澤隨時可能死去的想象所籠罩?？伤荒鼙罎?，他做大哥這么多年，唯一鍛煉出的本領(lǐng)就是不能崩潰，然而杜以澤的體溫越來越低了，先是手掌，而后是手臂，他的血液循環(huán)系統(tǒng)像是停止了供應(yīng)，逐漸放棄了這具危在旦夕的軀體。

    “你給老子撐住了?！崩蠲饔顭o法放棄他，“本來我要把你送到醫(yī)院里去，現(xiàn)在依你的，坐了火車，你也得聽話一點，知道不？”他想到那張固執(zhí)的臉，忍不住罵上兩句，似乎這樣就能將生龍活虎的杜以澤喚回身邊。

    “我咋就轉(zhuǎn)不了運呢？你說我好不容易找到一有錢的主，一碰上你——嗬，養(yǎng)老金還沒來的及裝上就被你一拳頭掄暈了……”李明宇說完還停頓了一會，好像在等待自己的咒語顯靈，可杜以澤似乎真的沒有力氣回答自己，他只得緩下語氣，“我不是在怪你啊，我就是隨口說說?！?/br>
    火車?yán)锷焓植灰娢逯?，深處極度的黑暗之中，李明宇完全喪失了時間觀念。時間過得太慢了，如同永遠(yuǎn)不會停止的秒針，隨著火車的車輪不知疲憊地向前滾動。這比坐飛機要難受多了，心驚膽戰(zhàn)，動蕩又顛簸，雖然身邊靠著奄奄一息的杜以澤，可李明宇卻覺得是自己在走這趟鬼門關(guān)。

    就像重癥室門口焦急轉(zhuǎn)圈的親屬一樣，管子雖沒插在自己身上，卻比誰都要難受。

    他的記憶深潭底部冒出了一連串的泡泡，明明是灰暗酸澀的舊時記憶，在他眼中卻總能變成五彩斑斕的肥皂泡沫——這也是他與生俱來的特殊技能之一，他擅長美化，能把黑的涂成白的，灰的染成彩的。

    “我給你說個秘密，你可千萬別告訴別人?！崩蠲饔钹嵵仄涫碌匚丝跉猓盟萍磳⒄驹陬I(lǐng)獎臺上發(fā)表獲獎感言，“我找著那個女的了——我親媽，你猜我咋找到的？我媽走的那年，我從她的小抽屜里翻出來一捆信?！?/br>
    “原來我媽剛把我領(lǐng)走沒多久，那個女的就來院里找院長，說家里條件好了，能把我領(lǐng)回去了。不過那時手續(xù)都辦完了，哪能說帶走就帶走？”

    “院長來找我媽，我媽當(dāng)然不樂意了，那女的也沒辦法，只好一封封地給我媽寫信求情——她倒是不知道我們住哪，信都是寄到小賣部里，我媽親自去取?！?/br>
    “那個女的一開始很想見我，但我媽不同意。她給我媽寄錢，我媽也都還了回去。我媽回信回得不多，頂多講講我多大了，多高了，幾歲了，照片從來不貼，估計是怕她真的來找我?！?/br>
    “再后來，她們倆也沒繼續(xù)通信了——你知道的，就是大家都很倒霉的那一年?！?/br>
    “我翻到那些信以后就去找那個女的，還轉(zhuǎn)了三次火車！不過我倒沒跟她見著面，我就在街對面遠(yuǎn)遠(yuǎn)地看了她一眼?！?/br>
    “我就是想偷偷看一眼而已。萬一她過得很好，住啥小洋樓里，那我肯定要去認(rèn)親了——我他娘的要把她的錢訛光！”

    李明宇讓杜以澤靠在自己的肩頭，全程滔滔不絕，說到自己嗓子冒煙也不停止。

    “原來她也住一小破樓里。唉，怎么大家都這么窮哇？”

    “以前我還以為我有什么先天疾病，她養(yǎng)不起我，其實壓根兒不是這樣，她就是覺得我是一負(fù)擔(dān)?！?/br>
    “說實話，我也不確定她是不是我親媽，我覺著她八成搬家了，指不定已經(jīng)過上了富太太的生活——這么絕情的人，能過得不好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