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爸爸早出晚歸，說是培訓去了，學習新技能，但是因為賺不到錢，兩人經(jīng)常因為這事大打出手。杜以澤瘦得只剩一小把骨架，脖子肩膀青一塊紫一塊，眼眶稍一下陷就顯得眼珠子賊大，李明宇也不問他是不是家里吵架了，只是從荷包里掏出一根兩毛錢的火腿腸，掰成兩半。

    杜以澤接過那一半火腿腸，繼續(xù)帶著李明宇跑街竄巷，小手一指天，道，“我們將來要過得比誰都要好?！?/br>
    所以說，李明宇將他們之間的友誼劃分到革命情誼之中，并不是不無道理。盡管時代并沒有將烙印直接打在他們倆身上，忍饑挨餓的痛苦也足以讓他們印象深刻。但如果要回溯兩人相交的起點，那還得往前再數(shù)幾年，數(shù)到約莫小學一年級的時候。那個時候杜以澤還頂著個圓圓的鍋蓋頭，劉海幾乎蓋過眉毛，他遺傳了他mama的皮相，五官精致，眉清目秀，再加上還遠遠沒到變聲的年紀，說起話來甕聲甕氣。一到放學就總有幾個同班的小男孩圍著他打轉(zhuǎn)，大聲叫他“娘娘腔”，喊他“臭娘炮”。

    李明宇就是這個時候沖了出來，他把那幾個小男孩推開，粗聲粗氣地吼道，“放你媽的屁！”

    這是他學過的最狠的臟話了，第一次罵人，他還心虛，生怕被大人聽到，心臟撲通撲通地跳個不停。

    杜以澤抓了抓自己的額前的劉海，說，“關你什么事？”

    李明宇看著那張水靈靈的臉，心跳咣當咣當橫沖直撞，他接連后退幾步，滿臉通紅，眼里甚至帶著一點驚恐，一轉(zhuǎn)身就跑了，邊跑還邊捂著眼睛，好像看了什么不該看的東西。

    在此之后的一段日子之內(nèi)，李明宇都避著他走，偶爾兩人對上視線，李明宇還會受驚似地拔腿就跑。然而這種悸動并沒有持續(xù)多久就被扼殺在了搖籃里，因為有一天，當他們在廁所里小鳥對小鳥的時候，李明宇瞠目結(jié)舌，他的視線來回在杜以澤的臉上以及小杜以澤的頭上來回跳躍，最后悵然若失道，“原來你是個男娃?！?/br>
    第5章

    小學畢業(yè)以后，李明宇跟隨杜以澤的步伐上了同一所中學，只不過區(qū)別在于杜以澤是重點中的重點班，又名火箭班，將來是要沖刺重點高中的，李明宇則在普通班里繼續(xù)做一名渾水摸魚的吊車尾。

    李明宇本來并不想繼續(xù)讀書了，委婉地告訴了李奶奶之后，李奶奶就成日在他耳邊子“砸鍋賣鐵也要讀”，“不讀你以后就跟我一樣”，“這是讀書人的天下”之類云云。李明宇一聽，反問“賣餡餅不也挺好的嗎？”，沒想到一句話就把他媽給氣哭了。李明宇見不得他媽掉眼淚，只好閉上嘴，拿著自己的草稿紙去找杜以澤學數(shù)學。

    失業(yè)的浪潮并沒有將兩家人全然吞噬，李奶奶雖然愈發(fā)容易感到疲倦，鬢角也逐漸被日月染白，供李明宇讀書的花銷讓她心力憔悴，可一想到他以后還得上大學，她就能充滿勇氣與希望，推著自己的蜂窩煤油桶，腳步歡快地跑上街頭。

    杜爸爸在意識到再就業(yè)真的是純屬放屁之后，就去鄰省的工地里做小工了，一個月回來一次，還染上了酗酒的毛病，但因為很少在家，他與杜mama的矛盾急劇減少，兩人之間的關系竟然有恢復到原來模式的傾向。

    盡管杜以澤認為這種表面上的平和來源于他mama的精神崩潰，以及他爸爸的出軌。

    杜mama自打眼神不好以后就去菜市場里幫著摘菜，掃垃圾，趁著別人收攤的時候撿撿菜芯子回來。她那么一個驕傲的女人，生活的目標突然降為“不被餓死”，心理落差太大，一下子就摔壞了。她開始成宿成宿地睡不著覺，杜以澤經(jīng)常聽見她在夜里小聲啜泣，或者在房內(nèi)來回踱步，直到天明。白天回家以后她也不做飯，有時候就面對著墻坐著，目無著落地發(fā)呆，或者莫名其妙地開始大哭。

    她變得有些瘋癲，雖然大多數(shù)時候意識清醒，但發(fā)起病來杜以澤必須得抓著她的肩膀不讓她撞墻。杜爸爸就像她的解藥，他一回來杜mama就能立即恢復正常，好像天下太平，繼續(xù)扎起高高的馬尾，端著搪瓷碗在走廊盡頭的公共廚房里與人談笑風生，甚至還會經(jīng)常將杜以澤帶過去，興高采烈地告訴他們自己兒子剛剛拿了學校發(fā)的獎學金。

    杜以澤是在他媽讓他把他爸的外套遞過去，她要洗衣服的時候，發(fā)現(xiàn)了他爸出軌的證據(jù)。

    那是一只用黑色人造革所包裹的口紅，口紅的顏色紅得像家門口底下的野薔薇。杜以澤捏著那根口紅，塞進了自己的褲兜里。

    大概在經(jīng)過了幾十年之前的動蕩之后，大多數(shù)人早已經(jīng)能夠?qū)⒏盥裼诘叵?，哪怕是對不過十來歲的孩子，生活也逼得他們必須挺直脊背，好迎接這直直朝臉上扎來的暴雨。大概是命硬，大概是這cao｀蛋的世界里終歸還是有點什么希望，在眼前發(fā)著光，哪怕那只是一個迷幻的泡沫在反射陽光。

    有時候人總得靠著點幻想過活，如果非要把糖紙撕開，將內(nèi)核擺在眼前，按著你的頭讓你去數(shù)那根根分明的白骨，那也不是誰都受得了。

    所以杜以澤在他爸慌里慌張地將口袋從衣服里翻出來的時候，遞過去了那只口紅。

    杜爸爸一愣，奪過口紅，問，“你從哪拿的？”

    “洗衣服的時候掉地上了?！?/br>
    杜爸爸解釋道，“我是準備給你媽的……”

    “我知道?！倍乓詽纱瓜卵燮?，“可我媽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化妝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