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節(jié)
她聽著他平穩(wěn)的呼吸, 等候片刻,翻身看向他。 夜色濃郁,容娡的眼睛已經(jīng)適應(yīng)好一陣, 但在宛若黏稠墨汁的黑暗里,仍然看不清謝玹的神情, 只能朦朧地看見他被黑夜勾勒出的輪廓。 這人的睡姿極其端正, 規(guī)規(guī)矩矩地平躺著, 如若不是有起伏的呼吸, 簡直如同一尊放平的石像。 容娡凝視他片刻, 心里忽然很亂, 鬼使神差的, 抬手摸索著觸上他清峻的眉。 手指描摹著眉骨,一寸寸向下。 ——輕闔的眼。 這雙昳麗的眼眸睜開時,總給人一種清傲而漠然的壓迫感。如今輕闔著,濃密的睫羽垂落,壓迫感隨之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溫潤的平和。 容娡大約記得他眼尾處那顆小痣的位置。她用指尖輕柔地摸了摸。 謝玹沒有動。 不由自主地,容娡撐起身, 湊上前, 試探著在那枚小痣處印上一吻。 她說不清自己為何要這般做。 但她就是順從自己心意, 莫名其妙地這樣做了。 輕若蜻蜓點水的一個吻。 躺回去后,容娡闔上眼, 感覺頭發(fā)似乎同他的發(fā)纏在了一起。 她扯了扯頭發(fā), 沒扯動, 手腕反而一把被人攥住。 窸窸窣窣的輕響后, 謝玹側(cè)過身,以一種不容抗拒的力道將她扯入他懷里。 “……別走?!?/br> 他用力摁著她, 與她耳鬢廝磨,夢囈般的呢喃,咬字很輕,帶著些氣聲。 乍聽像是冰冷的命令。 然而容娡屏息凝神,細(xì)細(xì)分辨一陣,卻無端覺得他的話音里染了幾分……懇求。 她不知道他是否是在做夢。 容娡緩慢地眨了眨眼,乖順地任由謝玹抱著,喉間莫名發(fā)緊。 “我不走。” 猶豫一瞬,她在心里嘆息一聲,聽見自己這般違心地哄騙道。 — 黑夜似乎總會讓人滋生出一些復(fù)雜的情愫。 寂寂人定夜已深,容娡窩在謝玹溫暖的懷里,心里卻好似絞著一團(tuán)亂糟糟的亂麻,沒有半點睡意,忍不住神游天外。 事實上,被關(guān)的久了,有時候她也有些恍惚,會略帶困惑的想。 明明,如今處在謝玹的庇護(hù)之下,明明再無性命之憂、明明似乎已經(jīng)實現(xiàn)她從前所求—— 她倒反而想著逃離呢? 為何要想著逃離他呢? ——不對。 不該是這樣的。 容娡聽見自己堅定的心聲。 眼下的生活絕非她所求。 謝玹設(shè)計她假死,她完全失去了自己,只能被迫成為囚|禁在暗室內(nèi)見不得人的禁|臠,卑微地討好他,逢迎獻(xiàn)媚,茍全性命,全然依附于他。 她的所有,盡數(shù)掌控在謝玹手中。 眼下謝玹雖然待她情意款款,可若某日他不喜愛她了,豈不是稍有不慎,她便小命不保? 容娡很清楚,不會有永恒的喜愛。 她是想安身立命。 但謝玹實在是捉摸不定。 倘若她日后討不得謝玹的歡心,不慎惹得他厭棄,像她這般在旁人眼里早已身死的人,又該如何自處? 誰也不知日后會如何。 沒準(zhǔn)兒,謝玹如今對她的情意,有一部分是來源于她脫離他掌控的不甘,若她臣服于他,旖旎的綺念說不定便消弭了。 她總是無法度量他心中所想。 容娡越是想,心里便越是亂,迷迷糊糊的睡去。 再睜眼時,天色蒙蒙亮。 許是睡前想了太多事,容娡睡得不大安穩(wěn),謝玹輕輕一動,她便驚醒。 果不其然,她的四肢又纏到了他的身上。 容娡暗罵一聲,忍著想將這人踹開的沖動,推了推他,若無其事的收回自己的手臂和雙腿。 謝玹坐起身,披上外衫,“今日還需繼續(xù)趕路。” “辛苦姣姣?!?/br> 容娡沒睡飽,腦子不大靈光,聞言,語氣不怎么好:“哥哥若就此將我放了,我又豈會這般辛苦?!?/br> 謝玹將她撈起來,攏著她的長發(fā),為她系裙絳,只字不語。 半晌,只摸了摸她的發(fā)頂,眸泛雪波,輕笑道:“噓。說什么傻話呢?!?/br> — 又趕了幾日路,他們抵達(dá)臨近幽州的冀州。 謝玹的馬車入城時,城門口有聚集的難民出于好奇而圍上前,沖撞了車駕,立即被兵衛(wèi)持劍驅(qū)逐。 容娡掀開簾帳時,恰好望見這肅殺的一幕。 難民躲避著劍刃,推搡著慌亂奔走。 見狀,容娡的眸光閃了閃,忽然想起許久之前聽謝云妙說起的一樁往事來,心弦好似驀地被輕扯了下。 “哥哥,之前……”猶豫一會兒,她靠近他,小聲問,“我聽旁的娘子說,有位愛慕你的女子靠近馬車,未近你身,便被兵衛(wèi)當(dāng)作刺客就地斬殺,此事可當(dāng)真?” 說完,她又連忙補(bǔ)了一句:“我只是想了解哥哥的從前,才發(fā)問求證,并無旁的心思。” 謝玹并未立即應(yīng)聲,似乎是在回想。 須臾后,雪湖般的眼看向她,淡聲道:“嗯,確有此事?!?/br> “我不知被斬殺者是誰,只知在前去祭祀洛水的路上,國君在我身旁安插兵衛(wèi),他們自行斬殺行跡可疑之人,并非出自我的命令。” 容娡掐著手心,勉強(qiáng)笑了笑。 “既如此,那……那我當(dāng)初在寺院……是不是僥幸才……” 她語不成句,謝玹卻很快明白她的意思。 “你不一樣。”他溫和地看著她,眸泛輕波,“祭水后,我依律罰了濫殺者,你遇我在后,況那日兵衛(wèi)被我調(diào)離,你絕不會有事?!?/br> 容娡的臉色仍不大好:“我的意思是……我,若……” 她意識到了自己的語無倫次,自己也說不清在糾結(jié)什么,只是覺得心里沒由來的發(fā)堵。 頓了頓,略顯無奈地長舒一口氣,別開視線:“罷了?!?/br> 謝玹凝視著她,見她心事重重,順著她的視線看向簾外,目光沒什么情緒地掠過蓬頭垢面的難民。 “萬物皆有定數(shù)。諸行無常,生滅為性。有生必有滅。” 容娡明白他是在安撫她。只是,聽了這話,不知為何,心中愈發(fā)堵得慌。 她抬頭看向謝玹。 這人面容雪凈,眉宇間雖似有憫色,但眸中淡無情緒,渾身上下沒有半點煙火氣,似乎只是一尊與紅塵隔絕的神祇。 ……更郁悶了。 不待容娡繼續(xù)看下去,謝玹便已放下簾帳,將滿目瘡痍的凄狀同他們隔開。 容娡將視線自他平靜的臉上挪開,沒有再說話,沉默而惆悵地看著輕曳的簾帳。 無論面對何種境況,謝玹總能保持冷靜。 他的身上有種超然物外的漠然。 這種心境,漠視一切,反而能俯瞰眾生,包容萬物。 這樣的一個人,卻因為她的蓄意引誘,向她投來獨一無二的注視,陷入她織造的旖旎情網(wǎng)里,如同塵世間的每一個凡人一般,沉溺于虛假的情愛,不惜強(qiáng)求,乃至違背一向恪守的清規(guī)戒律,非得固執(zhí)地抓著她不放。 萬物或如他說,有既定之?dāng)?shù)。 她這個織網(wǎng)人,著實有幾分是作繭自縛。 可謝玹,他分明能夠清醒的置身事外,執(zhí)著于她,又是何苦。 — 冀州是北地較為繁華的州郡之一,謝玹到此之后,似是有政務(wù)要處理,傳令在城中駐留。 洛陽與冀州相隔近千里,便是容娡想逃離,在此人生地不熟,也無處可去,謝玹深諳這一點,白日前往官員的府邸處理政務(wù)時,不怎么拘著她。 容娡并不關(guān)心他在忙什么,比起那些,她更在意自己。在冀州的日子總算不似從前在明彰院那般壓抑,容娡不必成日拘在暗無天日的室內(nèi),時常由侍女陪著在院中蕩秋千。 得閑時,謝玹總會陪著她。她似乎認(rèn)清了現(xiàn)狀,不曾再表露想逃離的念頭,偶爾在不經(jīng)意間,還會流露出對謝玹的親昵和依賴。 容娡究竟是真心,還是假意,饒是謝玹,也有些無法分辨。但他顯然對容娡近乎討好的親近很受用。某日閑暇時,被她的甜言蜜語哄的高興了,便提議陪她在城中逛一逛。 謝玹并不是風(fēng)流倜儻的浪蕩子,沒有做過打馬過長街的荒唐事。他的衣食住行皆有專人采辦,況且他打小性子沉悶又古板,喜靜不喜鬧,幾乎從未親自游過街。 但容娡頗為喜歡熱鬧繁華的街市。 冀州與從前她見過的地方有許多不同,穿梭在人群中時,她總是好奇看來看去。 街上人來人往,不便乘馬車。暗衛(wèi)隱在暗處,謝玹護(hù)著容娡,宛若一對尋常的情侶一般在街巷間行走。 許是被關(guān)的太久,容娡看見什么皆很新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