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彰院是獨屬于謝玹的院落, 占據(jù)謝府地勢極好的一塊空間, 僻靜而寬敞, 假山流水一應(yīng)俱全。

    謝玹逐漸放松了對她的禁制, 得空時, 會陪著容娡在院中閑逛。

    春光正好, 偶爾謝奕與族老不在府中時, 謝府的上空會飄起幾只五彩斑斕的風(fēng)箏，在明彰院里都能望得見。

    困在院子里的容娡，時常盯著那些自由翱翔的風(fēng)箏看，仿佛只有在看著它們時，才能在提心吊膽的禁錮中，得到一絲短暫的口耑息空間。

    謝玹卻會錯了她的意。

    他見她時常抬頭凝視風(fēng)箏，便以為她是喜歡這種玩意兒。

    雖然他對這些不感興趣, 但因著容娡喜歡, 便在處理好政務(wù)后, 燃燈續(xù)晝，親手做了幾只, 然后拿給容娡。

    容娡見到他手里的風(fēng)箏時, 不禁有些啼笑皆非。

    “我已不是年幼的孩童, 哥哥怎么拿這些給我, 把我當(dāng)小孩哄了不成？”

    雖這樣說著，她卻笑吟吟的伸手接過風(fēng)箏, 澄澈的眼眸里滿是濃郁的興致，來回?fù)崦蛄俊?/br>
    不得不說，謝玹拿來的風(fēng)箏，做工的確十分精致，栩栩如生。

    “你年歲尚小，不必拘著心性?！敝x玹望著她，嗓音溫和，隨手?jǐn)n了攏廣袖，“我之前見你盯著它們看，以為你喜歡。難道并不喜歡嗎？”

    容娡敏銳的看見，他冷白的手背上，步著幾道淺淺的紅痕，像是被什么劃出來的。因為謝玹的膚色白，劃痕便分外顯眼。

    她意識到什么，看向手里的風(fēng)箏骨，忽地有些說不出話。

    原來這風(fēng)箏是他親手做的。

    容娡垂眸看著那紅痕，心情復(fù)雜。

    除卻算計她這件事，謝玹毋庸置疑是個極好的人。

    不枉她費盡心思的討好他，引來他獨一無二的注視。

    容娡仗著一副好容貌，其實有些自傲，不屑于討好男子，同傾心她的男人說幾句話，于她而言已是屈尊俯就。但從前面對謝玹時，她幾乎絞盡腦汁，將她能想到的所有甜蜜情話與計倆皆用在他身上。

    她對于謝玹來說，是特殊而例外的；謝玹對她而說，又何嘗不是如此呢。

    往事歷歷在目，如今想來，落到眼下這般境地，著實有幾分是她自作自受。

    可謝玹，他既然一向克己復(fù)禮，為何不能一直當(dāng)他的正人君子？

    他被她引著屢屢破例，到最后，卻反倒破例拘住她。

    實乃玩火自焚。

    容娡的心里泛出幾道惆悵。

    她收回心緒，將風(fēng)箏擱在桌案上，捧起謝玹的手，嘆息一聲。

    “既是你親手所做，我自是極為喜歡的。”

    “只是……哥哥幾時動手做的風(fēng)箏，我為何不曾見到過？”

    謝玹垂著清峻的眉眼，雪凈的面容沐浴在璀璨的日光里，白的幾乎是在發(fā)光。

    他默了一瞬：“在你入眠后?！?/br>
    容娡更是說不出話，心緒愈發(fā)澀然復(fù)雜。

    —

    見她還算喜歡風(fēng)箏，謝玹偏頭觀察過室外的天氣，陪她去院中空地放風(fēng)箏。

    春暉滿院，冰雪早已消融，草色朦朧，一泓溪水潺潺。

    容娡提著風(fēng)箏，跟在他身后，貪婪的吸取著清新的空氣，小心翼翼的問：“不會太過引人注目嗎？”

    謝玹明白她的意思。

    “沒事。”

    “族老與長君那邊……”

    “你既喜歡，便不必管他們?！?/br>
    容娡便不再說話，挑了一只絢麗的彩色蝴蝶風(fēng)箏，安靜的看向謝玹。

    謝玹琢磨片刻，握住她的手，帶著她握住絞盤，語氣溫緩的教她如何放飛。

    風(fēng)箏在她的手里翩躚起飛，容娡仰頭注視，眨眨眼，面上多了幾分喜色。

    ——只不過，這份歡喜并非因為風(fēng)箏，而是因為，她想到，或許可以借著風(fēng)箏向外遞消息。

    沒過多久，這個想法便被她自己遺憾的打消了。

    明彰院坐落謝府的西北側(cè)，但如今吹得是東南風(fēng)，就算她能成功的在風(fēng)箏上寫上求助的字句，繼而弄斷風(fēng)箏線讓風(fēng)箏飄出，但這風(fēng)箏極大可能會被吹出謝府。

    謝府外的人并不認(rèn)得她，便是看見了字，又怎會冒著得罪謝玹的風(fēng)險來管她的死活。

    再者便是，風(fēng)箏太過顯眼，沒準(zhǔn)兒會被暗衛(wèi)攔截下來。

    她處心積慮謀劃了許久，才讓謝玹放松了對她的看管。

    若是風(fēng)箏被攔截，讓謝玹發(fā)現(xiàn)她的心思，那可真就要慘了。

    唉。

    容娡盯著風(fēng)箏出神，謝玹則凝目望著她。

    “如今漸漸暖和，姣姣，待上巳節(jié)過后，我們便北上去幽州?！?/br>
    經(jīng)他這樣一提醒，容娡才想起來，他曾對她提到過要去幽州之事。

    若是隨他去了幽州，那她可當(dāng)真就舉目無親，再無脫身的可能了！

    這人當(dāng)真是要困她一輩子！

    她心里“咯噔”一聲，遍體生寒，無助的恐慌頃刻間在她的五臟六腑里翻滾起來，令她幾乎無法保持從容的站立。

    風(fēng)勢仿佛驀地大了起來，牽制風(fēng)箏的絞盤自容娡手里脫出，在地面上滾了兩圈，很快便被謝玹俯身撿起，穩(wěn)穩(wěn)拿在手中。

    謝玹平靜的看她一眼，神情溫潤，似乎沒有注意到她的異樣。

    “江東多水，我記得你不會騎馬。幽州路途遙遠(yuǎn)，乘車前去，難免會有不備之時，若你想學(xué)馬術(shù)，我可以教你。”

    容娡忍著驚懼，看向他，衡量一番，唇角扯出一抹微笑：“好?！?/br>
    上巳節(jié)，三月初三。

    距今尚有一段時間。

    她尚有些時間思索應(yīng)對之策。

    只是時日無多。

    —

    明彰院中，有一處不知源頭的溪水。天暖之后，積雪消融，溪中水流也多了起來，清澈見底，潺潺流漾。

    隨謝玹放風(fēng)箏那日，容娡便留意到了這條小溪，只是不知溪水流向何處。

    墻角的杏花開了又落，容娡沿著溪流散步時，常常能望見水面上漂著一些粉白的花瓣，它們打著旋兒朝外漂流去。

    不動聲色的觀察了幾日，她終于能確定，溪水是流向明彰院外的，且流往謝府。

    這個發(fā)現(xiàn)令容娡雀躍起來。

    她心里霎時便有了主意，只待上巳節(jié)到來。

    如今洛陽的上巳節(jié)，時興曲水流觴，世人在這日，會聚在水邊，或祓禊修禊，或?qū)⒂鹩x置于水中，任其漂流。

    容娡所想到的主意，便是借著羽觴，讓其漂流出明彰院，進而往外傳遞消息。

    她隱約記得，謝府的學(xué)堂附近似乎也有一處溪水，說不定與這條溪水是連通的。學(xué)堂里有許多同她相熟的郎君，只要能有一人撿到她的羽觴，發(fā)覺她如今的處境，說不定她便能得救了。

    此舉頗為冒險，但謝玹不日便要帶她北上，屆時她將永無天日。

    她別無他法，只得鋌而走險。

    —

    上巳節(jié)當(dāng)日，容娡抱著謝玹撒嬌，磨了他好一陣，終于換得他點頭準(zhǔn)允，讓婢女備下幾盞羽觴給她。

    謝玹作為洛陽人氏，當(dāng)也知道流觴這個風(fēng)俗才對。

    但當(dāng)容娡為了打消他的警惕，假惺惺的邀請他與她同去時，謝玹卻興致缺缺，只端坐在水榭上，遠(yuǎn)遠(yuǎn)望著她。

    明彰院的仆從也無過節(jié)的喜色，絲毫不愿靠近溪水。白蔻白芷她們甚至換上了素凈的白衣，整個院落顯得死氣沉沉的。

    容娡不明所以。

    但他們古怪的舉動，反而方便了她計策的順利展開。

    容娡挑選了一處方便羽觴流出明彰院的地勢，站在溪水畔，借著寬大衣袖的遮蓋，小心翼翼的將事先寫好的求救紙條粘在羽觴上，提心吊膽的將羽觴放在溪水里。

    一盞盞羽觴順著水流漸漸遠(yuǎn)去。

    容娡悄悄打量著四周的人，見無人注意到她的小動作，提著的心漸漸落到實處，松了口氣。

    她平復(fù)著激動的心緒，提著裙擺，噠噠朝謝玹走去，腳步輕快，裙裾翩躚，像一只自由流連在花叢間的蝴蝶。

    想到觸手可及的自由，她不由得親昵的挽住謝玹的胳膊，面上露出幾分真心實意的笑。

    “哥哥，我放好了，我們回房去吧?！?/br>
    謝玹溫和的望著她，神情一如既往的平靜。

    “好?！?/br>
    他打量她兩眼，俯身摘去她裙擺上沾著的草屑，牽著她往居室走。

    謝玹的手泛著不正常的涼意，容娡的手腕被冰的有些不適，蹙眉看向他。

    “你是不是穿的太少了呀，哥哥？手怎么這樣冰?！?/br>
    謝玹似有心事，聞言，眼波一晃，極輕的搖搖頭，“沒事?！?/br>
    他明知道她怕冷，卻始終沒有松開她。

    容娡滿腹疑惑的被他牽回居室。

    進門后，他便去忙自己的事去了。

    容娡百無聊賴的看了一陣話本，心里始終記掛著那些漂流出去的羽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