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日六百秒 第30節(jié)
周景元打一把方向盤,將車開上正路:“去悅溪畔?!?/br> “悅溪畔?” “在市區(qū)?!敝芫霸σ恍?,“方便送你。” 悅溪畔離民樂團不遠,梁昳租房和買房時做過功課。它是遙城老牌的高檔小區(qū),環(huán)境、配套、物業(yè)、綠化、戶型都是數(shù)一數(shù)二的,當(dāng)初她沒有納入考慮范圍的原因僅僅因為貴,租不起也買不起。 “上大學(xué)那年,家里給買的?!敝芫霸雎暯忉專w绔子弟少有的自覺,“得感謝我爸媽?!?/br> “沒偷沒搶,”梁昳向來持有一個觀點,“父母的錢也是辛苦掙來的?!?/br> “不覺得我是坐享其成的啃老族?”周景元自嘲。 梁昳搖頭,她始終覺得父母愿意支援子女,不論是錢財還是別的,都是愛的體現(xiàn),也是子女的福氣。 “小時候管吃飽穿暖,長大了管買房買車,做父母的好像總有cao不完的心?!?/br> “你都坦然接受了呀?!?/br> “我把‘接受’也看作是一種愛,接受他們的關(guān)心,享受被愛,再用我的方式去愛他們?!?/br> 這跟梁昳的觀念不謀而合。從來沒有遇到過像周景元這樣的人,被富養(yǎng)長大,坦坦蕩蕩承認(rèn)自己享受了家庭的庇蔭,沒有心比天高的桀驁不馴,更沒有自相矛盾的敵對反抗,他感念父母的愛,也不羞于表達自己對他們的愛。 “挺好的。”梁昳難得地表揚了他。 周景元咧開嘴笑,又說回悅溪畔的那套房子:“我平時很少住,偶爾在市區(qū)巡店或者有別的工作回不了崇新的時候歇一晚?!?/br> “提前給我打預(yù)防針?”梁昳跟著笑一笑,打趣他,“是太臟還是太亂?” “怎么可能?!”周景元打死也不承認(rèn),“我可不會讓你再多一個壞印象。” 果然,周景元在悅溪畔的家如他所言,不是多么奢侈豪華的大戶型,緊湊的小三居干凈整潔,在風(fēng)景很好的 30 樓。 周景元讓梁昳直接進,自己換了鞋先去臥室換衣服。不一會兒,梁昳聽到水聲,探頭瞧了瞧半掩著門的房間。 水聲不斷,她思來想去,走過去,敲了敲門。沒人應(yīng),她推開門,聽見聲音從洗手間傳來。她站在門口,進也不是,退也不是,想到醫(yī)囑,還是壯著膽子走過去。 洗手間關(guān)著門,里面亮著燈,她屈起手指敲了敲門。 “怎么了?”周景元關(guān)了水,揚聲問她。 “你不能洗澡?!绷簳i站在門邊說。 周景元輕笑出聲:“知道,洗前面……我沖一沖。” 梁昳發(fā)現(xiàn)自己不知不覺逾了矩,本想提醒他“別淋到傷口”的話到了嘴邊也咽了回去,只“嗯”一聲退出臥室,關(guān)上門,回了客廳。 悅溪畔之所以叫悅溪畔,正是因為它毗鄰遙城最大的城市公園——悅溪湖。周景元家的視野非常好,沒有遮擋,能遠望悅溪湖。梁昳站在落地窗前,看湖面輝映著天空,藍為底白為綴。太陽一點一點西沉,湖面如灑金折紙,一層波紋疊著一層,連成一整片金黃耀眼的綢緞。 周景元出來時,看見的就是梁昳俯瞰湖景的背影。窗外是遠山落日、千家萬戶,連偶爾飛過的鳥群都結(jié)著隊,只有她靜靜站在窗前,被襯得形影相吊。跟那日在音樂廳里演奏時一樣,清冷又孤單,讓人忍不住想靠近。 周景元是想到什么就去做的性格,他毫不猶豫走到梁昳的身側(cè),順著她的視線,望向窗外,問她:“在看什么?” 梁昳回頭,見他換了一身衣服,依然是他一貫休閑舒適的著衣風(fēng)格。她重新看著落日下的悅溪湖,感慨大自然的美:“真漂亮!” 周景元心念一動:“要不要點外賣?在這兒吃。” 梁昳眼睛一亮,連連點頭。 周景元難得見她如此開懷,笑著拿手機點餐,問她想吃什么。梁昳客隨主便的自覺,全憑他安排。點好餐,周景元搬來一張厚重敦實的木凳,凳面寬厚,是一般小凳的三倍大小,一看木料就很扎實。隨后,他又從沙發(fā)上抄了兩個靠墊扔在木凳兩側(cè),一個簡易的用餐角就布置好了。 “需要我做什么嗎?”梁昳不好一直袖手旁觀,主動申請幫忙。 周景元想了想,指指廚房:“你拿一下碗筷吧,我回兩個電話?!?/br> “好?!绷簳i朝他指的方向去,從櫥柜里找出碗筷,沖洗干凈,回到落地窗前,擺在木凳上。 周景元坐在靠墊上,一手握著手機,一手撐在身后,腿大喇喇地伸著。梁昳繞去另一邊,面對落地窗,坐在另一只靠墊上,一面望著窗外,一面聽周景元打電話。 “張叔,實在不好意思,剛剛沒留意電話?!?/br> “沒事,不嚴(yán)重?!?/br> “您都知道了?我太沖動了,給您賠個不是?!?/br> “不不不,確實是我的問題,您別怪奇哥?!?/br> “嗐,我沒有替他遮掩,打架的事一個巴掌拍不響,兩個人都有責(zé)任?!?/br> “他也是說順嘴了,肯定不是有意冒犯,您別罵他?!?/br> “您說這話就見外了,我從小叫您叔,是真把你當(dāng)親叔的,張羅果園全是看在您的面子上,不然管他張奇李奇,與我何干?” “別別別,您這是做什么?您把人弄去哪兒也不如留在跟前看得住??!您替他張羅了這么多年,哪能說撒手就不管了不是?” “您消消氣再說,別跟我一樣意氣用事?!?/br> …… 一通電話持續(xù)十多分鐘才掛斷,周景元抬眼匯上梁昳的視線,抱歉地朝她一笑:“稍等,還得跟余田交代一聲?!?/br> 第二通電話很快,三五分鐘,他讓余田按兵不動,不要對任何人發(fā)表任何意見,也不要發(fā)落張奇,照常做自己的事情,張叔那邊自然會來料理。 周景元察覺梁昳的視線,有些不知所措,放下手機,問她:“有什么問題嗎?” 梁昳斟酌詞句,緩緩說道:“以為你是有一說一的直腸子,原來也會跟人打太極?!?/br> “失望了?”周景元不急著回應(yīng),只關(guān)心她有沒有又給自己扣分。 “談不上失望?!绷簳i搖頭,“人本來就是復(fù)雜的,對不同的人和事展現(xiàn)不同的面,無可厚非?!?/br> 周景元原想,以梁昳坦率耿直的個性,恐怕難以接受一個人左右逢源。可她不但不排斥,反而認(rèn)同了他在處理不同人事上的不同態(tài)度。驚喜之余,他忍不住自嘲:“沒想到我會把‘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運用得如此嫻熟吧?” “基本盤穩(wěn)了,不會再扣分了?!?/br> 周景元一怔,隨即反應(yīng)過來,朗聲笑起來。 梁昳今天穿一件淺黃的綢衫,隨意束進牛仔褲腰里,她盤腿坐在靠墊上,雖是閑散之態(tài),卻難掩亭亭之姿。她微微笑看著眼前自嘲的人,直 到門鈴聲響起,周景元才錯開視線,起身開門。 外賣送到,周景元問要不要換回家里的碗盤來盛,梁昳直言不用折騰,接了外賣餐盒,兩人一起往矮凳上擺。 兩人相對而坐,周景元一邊夾菜一邊問梁昳:“你為什么不問我打架的事?” 梁昳淡然且篤定:“成年人為自己的行為負(fù)責(zé),你打了肯定有你的不能忍?!?/br> 照例是出乎意料的回答,周景元笑:“一點兒不好奇?” “老實說,有一點。”梁昳不否認(rèn),無意間也泄露出自己的偏心,“雖然你有時候脾氣挺臭,但大多數(shù)時間是講理的?!?/br> 周景元第一次聽梁昳正面評價自己,竟然還不賴。掩不住高興,他轉(zhuǎn)而問她:“嚇到?jīng)]?”畢竟不是平和安寧的局面,他難免擔(dān)心。 “我去的時候,你都打完了?!绷簳i輕描淡寫一句,別說害怕,相反,她還在為沒趕上動作場面而惋惜。比起他為什么打架,梁昳更關(guān)心的話題是,“被你jiejie拉過去的時候,我還沒搞清楚狀況,只是奇怪你怎么突然來了?!?/br> 梁昳總是有叫人意外的本事,周景元笑,看到她的好和發(fā)現(xiàn)她的妙都令他無比愉悅。從未有過的心情,梁昳用她的出其不意直接明了地給了周景元心上一擊,讓他覺出不用彎彎繞繞兜圈子的爽利。 周景元看著她,一瞬不瞬地,輕聲問:“你覺得呢?” 梁昳被他的視線撅住,隱隱聞到一股淡香,幽幽地飄過來。她忘記了手上的動作,握著筷子的手?jǐn)R回矮凳沿,抿著唇搖搖頭:“我不猜?!?/br> “我的心思還用猜?”周景元緩緩開口,篤定又真切,“不是早就昭然若揭了嗎?” 落日余暉只剩一線,在湖天相接處隱隱透出一點橙黃來,斜斜地倒映在湖面上,再濺起一星半點落進梁昳的眼睛里。她安靜又從容,仿佛不會被任何話奪去心神,含著淺淺的笑,復(fù)又低下頭去。 第37章 落日第一百七十一秒 海城機械廠子弟小學(xué)最隆重的慶典莫過于每年的六一兒童節(jié),不僅有機械廠領(lǐng)導(dǎo)會出席的頒獎典禮,還會有學(xué)生的表演慶?;顒印I衔缡穷C獎典禮,在學(xué)校cao場舉行,晚上的表演活動在機械廠的多媒體功能廳舉行。 “多媒體功能廳”是現(xiàn)在的名字,二十年前,它是機械廠的職工電影院,平日里給職工放映電影,大型節(jié)慶時便收起大熒幕,變成一個可供演出的大舞臺。梁昳小時候觀看所有電影都是在這個廳里,所有她參加的學(xué)校表演也都是在這個舞臺完成的,最重要的是,這個舞臺是她走上竹笛專業(yè)道路的起點。 小學(xué)一年級的小豆丁梁昳在那一年的六一兒童節(jié)目睹了三位五年級的jiejie在舞臺上演奏樂器的節(jié)目。jiejie們演奏了一支編排的混合曲目,用竹笛、葫蘆絲和塤完成。直至今日,梁昳仍然記得jiejie們在舞臺上大放異彩的樣子,三種民族樂器,奏出令人驚艷的樂章。 這一幕深深地刻在小梁昳的腦海中,直到學(xué)期結(jié)束,她向馮美茹提出了學(xué)樂器的想法。馮女士自然全力支持,從鋼琴、小提琴、手風(fēng)琴到古箏、琵琶問了個遍,小梁昳通通搖頭。 馮美茹徹底沒了頭緒,直接問她到底想學(xué)什么。 “竹笛?!毙×簳i仰著頭,眼睛亮晶晶的。 梁昳說不清自己當(dāng)初為什么會從舞臺上一眼相中那把看起來長長的竹笛,既然選了,她就此上了心。 樂器的學(xué)習(xí)之路并不是一條平坦寬闊的康莊大道,起初的新鮮勁兒過了之后,余下的全是學(xué)習(xí)和練習(xí)。她不想辜負(fù)自己的選擇,也不想辜負(fù)風(fēng)里來雨里去的學(xué)習(xí),直到吹奏一首完整曲目帶來的愉悅與成就感完完全全抵消掉那些練習(xí)指法和氣息的日復(fù)一日,她終于真正體會到了竹笛之美。 在梁昳的家庭中沒有一位從事文藝工作的家人,她沒有可遺傳的藝術(shù)細(xì)胞,也沒有開金手指,憑的只有最初的“上心”。連馮美茹都佩服不已,逢人便夸:“我們麗麗硬是靠自己拼出了一條路?!?/br> 在海城機械廠,梁昳至今是榜樣一樣的存在,人們?nèi)匀幌矚g用她來教育和激勵自己的子女或者孫輩——“你學(xué)學(xué)梁家麗麗,學(xué)樂器多難呀,家里又沒人會,人家全靠自己勤學(xué)苦練,不僅考上了音樂學(xué)院,還進了民樂團。你要有人家一半用心,我就燒高香了?!?/br> 大家都知道,但凡梁昳上了心,不論是多難多苦的事,她都能做到。 既然苦事難事都能做到,遑論別的。反正梁昳上了心,便會付諸行動。 隔一天,樂團的排練早早結(jié)束,梁昳給周景元發(fā)消息,問他是不是回崇新了,得到肯定答復(fù)后,順便問他要了崇新的住址。 “你要來?”周景元發(fā)了地址后,問她。 梁昳坐地鐵去客運站,坐上大巴才回他:“大小是個病號,來看看你。” 四十分鐘的車程,梁昳下車后根據(jù)周景元給的地址約了車,大概十分鐘左右,車停在了小區(qū)門口。 梁昳沒著急進去,往小區(qū)兩旁張望,找了一家水果店,挑了些貴價水果。塑料袋拎在手里,她怎么看都覺得別扭,索性又走了幾步,去旁邊日雜店里買了個竹編的菜籃子,把水果從塑料袋里撿出來,裝進籃子里,這才拎著竹籃走到小區(qū)門口跟保安報房號。 獨門獨棟的小院落相連,梁昳循著門牌號一家一家地找,冷不丁余光瞧見一個人影立著。 周景元披著外套,嘴里銜著快燃盡的煙,眼角眉梢?guī)е此A簳i手里的竹籃太醒目,他第一眼就注意到了,笑她:“新式果籃?” 梁昳提著籃子遞到他手邊,撇撇嘴:“愛要不要?!?/br> “要?!敝芫霸樖纸舆^籃子,領(lǐng)她跨過院門,“家里人都在,人有點多?!?/br> 原本以為他是獨居的梁昳腳步一頓。 “怎么?很意外嗎?”周景元停下腳步,偏頭看她,“我在崇新是和父母同住的,還有奶奶?!?/br> 今天恰好是余書荔的生日,周家人都在。按崇新的風(fēng)俗,老人年紀(jì)大了,不能大張旗鼓地過生日,一家人聚在院子里喝茶、吃點心,小范圍熱鬧熱鬧,就算陪奶奶過生日了。 梁昳已經(jīng)聽見了談笑聲,她好像無路可退了,只得瞪著周景元:“你坑我?” “哪有?!”周景元自認(rèn)為無辜。 “我來之前發(fā)消息了,”梁昳言外之意很明確,壓低聲音質(zhì)問他,“你為什么沒說?” “我又不傻!”周景元笑,“你要來,我求之不得,怎么可能攔你!” 梁昳無語,除了沒做好見周景元家人的準(zhǔn)備外,更多的是無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