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章】

    2020年1月5日

    故事，要從一九九五年說起。

    這一年發(fā)生了很多事，在此就不一一提及了。

    對于李秀玲而言，這一年發(fā)生的大事只有兩件。

    件事，是自己下崗了。

    九十年代的東北三省暗潮涌動，國有資產(chǎn)被大量倒賣，地方黑惡勢力橫行，

    政府機關(guān)無為腐敗。

    李秀玲所在的Ｓ市變壓器廠在停產(chǎn)兩年，停發(fā)工資一年后，終于無法維系，

    轟然崩塌。

    三月的Ｓ市，陰雨綿綿，變壓器廠的職工頂著倒春寒，圍堵廠機關(guān)，集體到

    市政府上訪，甚至一部分人偷偷跑去首都想「告御狀」。

    李秀玲被裹挾在人潮中東奔西跑，直到五月底，終于無法扭轉(zhuǎn)自己失業(yè)的事

    實，拿著一張政府簽發(fā)的「白條」，回到家里。

    那上面長篇大論的印著許多話，前面的都是一些大不了重頭再來的豪言壯語

    和政府絕不會拋棄下崗職工的憑空保證，只在最后簡單的寫著李秀玲和她的工友

    們的下場：由于廠子被收購需要時間，政府資金周轉(zhuǎn)需要時間，大量安置下崗職

    工需要時間……下崗安置費、最低生活保障費暫時拖欠，扶植再就業(yè)敬請等待通

    知，望廣大下崗職工積極尋求自身出路，為國家體制改革減輕負擔。

    變壓器廠這樣的情況，在Ｓ市不是個，也不是最后一個。

    一個又一個國有企業(yè)的倒閉，使得社會上一下子出現(xiàn)了大量閑置人員，偏偏

    東北作為老工業(yè)基地，國有企業(yè)簡直數(shù)不勝數(shù)。

    飯還得吃，生活還得過，錢是一定要賺的。

    然而李秀玲和其他人一樣，忽然發(fā)現(xiàn)自己除了本崗技術(shù)，其它的什么都不會。

    而目前社會上，什么崗位都不缺，無論是否需要技術(shù)。

    人太多了，連擦皮鞋，一夜之間都形成了整條街的規(guī)模。

    李秀玲在出門找工作和回家的路上，又奔波了一個月。

    到處都是干什么都行只要能掙錢的人，到處都是冷臉、無視和欺壓。

    原來一個月四百元的工作，現(xiàn)在市面上普遍行情只有三百，還不是誰都能找

    得到的。

    她由此深刻的理解了究竟什么叫做「負擔」。

    退一步說，就算找到這樣一份工作，家里微薄的積蓄早已用盡，前年出生的

    女兒嗷嗷待哺，因公負傷的丈夫也需要大量的治療費用，這點錢，仍然是杯水車

    薪。

    萬般無奈之下，李秀玲在昔日一個姐妹的生拉硬拽中，走進了Ｓ市鐵西區(qū)的

    一家舞廳。

    彼時舞廳已不像八十年代那樣稀缺，大量的社會閑散人員支撐起了這一特殊

    產(chǎn)業(yè)。

    之所以說它特殊，并不是對喜歡跳舞的人們的歪曲。

    而是在那個年代，人們已經(jīng)開始挖掘這一公共場所潛在的商業(yè)價值，尤其是

    女人們。

    九十年代初的那些下崗職工里，就已經(jīng)有相當一部分有姿色的女人走進了舞

    廳，開始以陪舞的方式賺錢來貼補家用。

    一元錢一曲，萬般無奈，僅僅為了煳口。

    白天，男人出去想辦法賺一點小錢，女人在家守著，到晚飯結(jié)束，就顛倒過

    來。

    街上常見一群自行車大隊，蹬車的是丈夫，后架上坐著妻子，目的都是統(tǒng)一

    的——舞廳。

    女人們進去后，男人們就三三兩兩的在舞廳旁邊的小胡同里或蹲或坐，抽劣

    質(zhì)香煙，等著妻子「下班」。

    這個過程往往是沉悶的，少有交流。

    那時去舞廳陪舞，盡管只是和別的男人在一起正常的跳舞，就已經(jīng)觸及了人

    們心里的底限。

    但社會不安定，天黑后搶劫和強jian時常發(fā)生，盡管自己妻子做的是「抬不起

    頭的事」，也必須等到舞廳散場后親自接回家里。

    然而人們，尤其是女人們漸漸發(fā)現(xiàn)，這門「生意」

    其實大有可為。

    因為女伴多，舞廳成了熱門娛樂場所。

    因為熱門，有些有錢人開始不滿足于僅僅是一小部分肢體的接觸。

    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舞廳里每過兩個「明」

    曲，就會熄滅那些照明燈、射燈、彩燈，只留下幾盞昏暗的小燈泡，人們在

    近乎黑暗中跳第三支舞曲。

    說不清這究竟是應(yīng)男客的要求還是女客的要求。

    有的女人開始賺得明顯比別人多了，「暗」

    曲結(jié)束，舞池開燈時這些女人往往臉色潮紅。

    再后來，變成了一個明曲兩個暗曲。

    一些男人用自行車載走妻子后，就再沒有回來，另一些男人，則開始在胡同

    里聊天，聊當初的輝煌，和如今的頹廢，罵工廠，罵政府，罵執(zhí)政黨。

    只是大家都避諱著，不去說那些葷段子。

    再后來，有些舞廳白天也開始營業(yè)了，里面被燈光分成了兩部分，一部分燈

    光依舊華麗，衣衫整潔的人們在音樂中翩翩起舞，另一部分，幾乎沒有燈。

    李秀玲被朋友拉進的，就是一家明暗分開的舞廳，當然，去之前她還不知道

    這一點。

    她不會跳舞，但朋友說可以學(xué)。

    朋友好像還想說些什么，但眼神閃爍了兩下，卻沒說出口。

    李秀玲的這個朋友叫盧玉，是Ｓ市另一家國有企業(yè)的職工，比她早下崗半年

    多。

    不管怎么說，一元一曲的價格的確很誘人，每支舞曲只有六分鐘，如果運氣

    好，一個小時就是十元錢。

    一天下午去四個小時，這就是四十元，一個月下來就是一千二百元，天文數(shù)

    字。

    平時孩子上托兒所，丈夫在家也不會出多大問題，李秀玲的婆婆和她住在一

    起，都能照顧得上。

    唯一的問題是需要一身行頭，至少要襯托出自己還青春貌美，那是「本錢」。

    家里多是舊衣服，因為經(jīng)濟拮據(jù)，她已經(jīng)一年沒買過新的了。

    然而總還有那么兩件穿得出去。

    有一雙高跟鞋可以穿，再加上襯衫和長裙，她在鏡子前照了照，又抹了一點

    口紅。

    鏡子是丈夫單位以前發(fā)的，邊上用紅油漆寫著先進生產(chǎn)者的字樣。

    口紅是盧玉提前給她的，到時候她在舞廳門口等著，人家有丈夫送。

    鏡子映出一個二十六歲女人的臉，說不好是什么表情，怔怔的。

    她是次去這樣的場所。

    在路上，李秀玲的心里十分忐忑，一方面出于對未來的迷茫，另一方面，則

    來自于道德的悸動。

    她從沒有想過自己有一天會出現(xiàn)在舞池里，和一個陌生男人面對面，手挽手。

    然而對鈔票的渴望是實在的，在身后推著她往前走。

    公交車坐了七站，下車走過一條小巷，又拐過一道紅磚墻，她看見盧玉正站

    在舞廳門外的臺階上和另一個女人有說有笑。

    沒看見她的丈夫，李秀玲不知道，旁邊的胡同才是那些男人們的聚集地。

    看見她來，盧玉朝她揮了揮手，又轉(zhuǎn)頭對旁邊的女人說了些什么。

    她拘謹?shù)淖呱锨叭?，在朋友的介紹下得知旁邊那個女人叫張曉芬。

    張曉芬上下打量了她一下說：「哎呀這妹子長得真水靈！」

    就熱情的拉住李秀玲的手，和盧玉一起把她拽進了舞廳。

    盧玉和張曉芬有月票，李秀玲則花了一塊錢。

    舞廳的門票價格男女不一樣，女人一塊，月票十五，男人三塊，月票四十。

    從窗口接過那張劣質(zhì)紙張打印出的門票，剛走兩步就到了一扇掛著兩片厚重

    門簾的門前，那軍綠色門簾不知道經(jīng)過多少人翻動，邊兒上是黑黑的兩條，油得

    發(fā)亮。

    盧玉一掀門簾，一股混合著音樂、人聲和煙味酒味汗味以及不知什么味道的

    渾濁空氣就撲面而來，嚇了李秀玲一跳。

    張曉芬笑著從后面推了一把，她就不由自主的被這扇門吞了進去。

    舞廳外面看著門面不大，其實里面是一個相當大的空間。

    最新找回4F4F4F,

    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