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節(jié)
盛富貴溫和地看著應(yīng)小滿,目光里帶眷念,不舍得挪動開。 慢騰騰地又吃喝幾口,攥了把半濕不干的衣裳,站起身來,推開了窗。 呼嘯的夜風(fēng)帶著雨線刮進室內(nèi),雨點冰涼,打上應(yīng)小滿溫?zé)岬哪橆a,凍得她一個激靈。 她心里隱隱約約現(xiàn)出個念頭,但急切間那念頭又不清晰,她本能地張口喊:“盛老爹!你當(dāng)心!” 盛富貴帶著笑嘆說:“老夫這輩子活夠了。手上落下的人命比你小丫頭的年歲還多。你在屋里好好坐著,以后好好地成親,每年給你爹上墳,孝順你娘。別記掛老夫,把今晚忘了?!?/br> “等老夫死了,昨晚給你的兩卷舊書,你替我送去大理寺衙門,交給里頭主事的官兒?!?/br> 說話時人已走近窗邊,把窗戶拉得大敞。 對著迎面撲進來的雨點躍上窗欞時,晏容時走上兩步,問得還是那句:“她母親是誰?” 盛富貴沒急著回答,抬手一指他,對應(yīng)小滿說:“你這七郎心思轉(zhuǎn)得快,小丫頭比心眼比不過。好在他打不過你。成親以后,他要是敢對你耍心眼,在外頭偷女人,對你不好了,你只管動手打。” 應(yīng)小滿哭笑不得,分明想笑著答“他好好的,我打他做什么”,但沖上去幾步,握住老人厚繭粗糙的手時,不知為什么,眼淚卻啪地落下一滴在窗欞上,和窗外的大雨混在一處。 “盛老爹!”她哽咽說,“還有好酒熱湯,你再吃喝點。” 盛富貴抬起粗糙的手,抹了把應(yīng)小滿的眼角,抹得她臉上火辣辣的。 “老夫年輕時金玉里打滾,吃喝夠了?!?/br> “七郎,你也來聽著?!彼麑﹃倘輹r招招手。 “小丫頭的親娘出身顯赫名門。我看小丫頭家境尋常,你幫襯她一點,幫她認祖歸宗,背靠大樹好乘涼。” 晏容時站在應(yīng)小滿身側(cè),不止出聲應(yīng)下,還把盛富貴心里想著沒有言說的部分當(dāng)面直說出來。 “盛老爹放心。小滿既然母家出身顯赫,有小滿母族這棵大樹罩在頭上,我定會對小滿好,不會對不起她。” 盛富貴笑了聲,搖搖頭?!昂┭绢^找了個機靈鬼?!?/br> “你們聽好了,小滿的親娘,單名一個“妱”。女字旁,征召的召。她親娘家里是皇親外戚,家里有個長輩在宮里,便是如今的太后娘娘。” “小滿親娘姓雁,家在京城東,莫干巷。莫干巷里有座大宅邸,牌匾上寫興寧侯府,就是小滿親娘家了?!?/br> “牢牢記住,小滿登門認親時,千萬別提他親爹,只提她親娘。雁家有人問起,就說親爹早死了,只把她親娘留下的襁褓拿去認親?!?/br> “雁家有心認回的話,自然會認。雁家裝傻賴賬的話,小滿,你便跟他們說,妱娘子未成婚,始終是雁家的人。這么多年流落在外,吃盡辛苦,你們雁家不聞不問,難道族譜上沒有妱娘子這個女兒?” 余音繚繚在耳,夾雜著嘈雜的風(fēng)雨聲,話音落地時,人已去遠了。 應(yīng)小滿想喊又不敢放聲大喊,人趴在窗欞邊,片刻失神的功夫,肩頭淋個濕透。 敞開的窗戶被晏容時逐個合攏。 “抬頭。”他取過帕子,替她仔細擦拭混著淚和雨水的濕漉漉的臉。 事態(tài)急轉(zhuǎn)直下,不止義母坐在桌邊發(fā)呆,應(yīng)小滿也站在窗邊久久回不過神來。 “我親娘,妱娘子。是……興寧侯府,雁家人?” 震撼里帶驚嚇,她難以置信,喃喃地說:“不能吧……” “先記下,以后再查證。至于盛富貴,”晏容時沉吟著,倒是有些難以定奪。 在逃人犯,按律當(dāng)拘捕。 但按照今晚的推斷,有□□成可能,盛富貴是應(yīng)小滿的祖父。如此倒有些棘手。 他沉吟著推開房門,對外頭等候的禁軍說:“人從窗外逃走了。可有人手跟著——” 門外直挺挺站了個人。 肩膀綁布帶,白布外頭還在滲血。 雁二郎正獨自翻來覆去琢磨小滿那番話時,驟然聽聞都尉緊急報訊,顧不上身上的傷,即刻奔來西頭,靜悄悄站定應(yīng)小滿房前,扒拉著門縫細聽。 原打算隨機應(yīng)變,將功補過,一舉擒獲老賊,解救應(yīng)家母女于險境—— 他聽到了個啥? 小滿她親娘,姓雁?城東莫干巷,興寧侯府? 單名一個“妱”字。 妱娘子,那不是家里多少年前跟情郎私奔的小姑姑嗎?! 小滿,是他小姑姑的女兒? ——他表妹? 他心心念念的小娘子,怎么成親戚了?! 晏容時站門里,雁二郎站門外,兩邊意外地對上片刻,晏容時鎮(zhèn)定問:“都聽見了?” 雁二郎恍惚地張開嘴,想說又不知說什么,重新閉上。 “應(yīng)該聽見了。也好?!?/br> 晏容時想了想,換了個稱呼:“如此以后都是自家人了,二表兄?!?/br> 第76章 邸店大堂中央燈火明亮, 燈光透出窗外去。 遮蔽天地的雨簾里,晏容時和雁二郎對坐在長案兩邊。兩人掰扯有一陣了。 “盛老賊不急著抓?你什么意思?!?/br> 雁二郎把長案敲得山響:“你把賊人放走,失了人證。小滿的身世,誰知道是不是盛老賊為了脫身信口胡謅?你要以私誤公, 輕輕放過, 老子肩膀上挨的一刀可不能這么算了!” 晏容時八風(fēng)不動地聽著。 聽完只問:“盛富貴和余慶樓死士有干系, 他身上有jian細嫌疑。你想一查到底, 把小滿牽扯進去?” 雁二郎頓時閉了嘴。 晏容時又說:“盛富貴是殿前司禁軍抓捕的三名逃犯之一。此事已交給殿前司都虞候吳尋手里,你最好別插手。同為禁軍同僚,搶功不好?!?/br> “搶功”是軍里大忌。雁二郎罵了句娘, 就此歇了領(lǐng)兵連夜追捕的念頭。 但他越想越不對?!暗鹊?,人落到吳都虞候手里,招認出來,不還會牽扯到小滿嗎?” 晏容時:“事先打過招呼。不會?!?/br> 究竟怎么個“不會”, 無論雁二郎怎么追問, 再問不出半句。 晏容時只悠悠地回:“知道二表兄對小滿兄妹情深。盡管放寬心, 我總歸不會害了我家小滿?!?/br> “兄妹情深”四個字刺激得雁二郎不輕。 他火冒三丈,拍案大罵:“誰是你二表兄!” 就在樓下的鬧騰動靜里, 一陣腳步聲從樓上傳來。 應(yīng)小滿身后跟著軍醫(yī), 兩人踩著二樓木梯下到大堂。軍醫(yī)嘆著氣說:“小娘子, 雁指揮使不老實。叮囑他靜臥養(yǎng)傷, 莫劇烈動作, 當(dāng)心傷口崩裂,他直接當(dāng)做耳邊風(fēng)。你看,人坐大堂里呢……” 應(yīng)小滿:“繩子呢。拿給我?!?/br> 樓下的對峙氛圍一掃而空。雁二郎聽得不對勁, 趕緊迎上去:“小滿,別捆我。我睡一覺起身, 精神已經(jīng)恢復(fù)許多了。我好得很!” 晏容時掃一眼對面滲血的肩膀:“剛才敲桌案太用力,傷口崩裂了?!?/br> 所有人的目光立刻挪過去,話說得半點不錯。雖說雁二郎大聲喊冤,但他的左肩頭可不正在滲血? 應(yīng)小滿惱火地說:“坐回去。躺長凳上?!?/br> 用山里捆野豬的姿勢,三兩下把雁二郎嚴嚴實實捆在長凳上,軍醫(yī)領(lǐng)幾個禁軍把不老實的傷號抬回二樓東邊房里。 雖說不好搶功,但逃犯的線索不能丟。追出去的都尉很快傳來消息: 盛富貴孤身往西北邊逃逸。 追出去七八里地,未發(fā)現(xiàn)和兩名死士匯合的跡象。 天色即將黎明。再往前,便是殿前司禁軍撒網(wǎng)抓魚的地界。 晏容時吩咐下去: 繼續(xù)追蹤,無需動手抓捕。若和殿前司禁軍遭遇,知會一聲逃犯蹤跡,追蹤人手便可撤回。 淅淅瀝瀝的雨聲里,殿前司傳來連夜抓捕的最新消息。 ——西南方向抓捕到死士兩人。都是活口。 這次抓捕出乎意料的順利。并未遭遇太大抵抗。 午后轉(zhuǎn)小的雨勢里,吳尋難掩激動地回返邸店,和晏容時商議昨夜的搜捕情況。 “夜里下雨看不清楚,遠遠瞧著像是三人逃逸,其中一個人背著另一個。弟兄們都以為年輕死士背著年老的盛富貴。” “近處才發(fā)現(xiàn),原來往西南逃逸的只有兩個死士。其中一個背著田里弄來的稻草人。” “這兩名死士的情況不尋常?!?/br> 七月搜捕余慶樓時,幾名死士頑抗到底,悍不畏死,當(dāng)場重傷幾個,服毒死了一個。 但昨夜的兩名死士,輕易便被抓了活口。死士獨有的亡命悍勇從他們眼里消失了。 “這是連夜錄來的口供?!眳菍ぐ褍煞菪落浌罘旁陂L案上。 “防備萬一,我親自錄的供。內(nèi)容并無第三人知曉。晏少卿,我們撈到大魚了。余慶樓死士供證,盛富貴手里有整庫倉的精鐵武器!” 晏容時把油燈挪近,展開雨水打濕的兩份供狀。 吳尋在旁邊閑說幾句這次遇到的稀罕事。 兩個活口供認不諱,確實是余慶樓方響豢養(yǎng)多年的死士,效忠北國,暗中輸送精鐵,遞交情報,在京城四處活動。 方響被抓捕后,京城埋藏多年的jian細據(jù)點被拔起,死士無處可去,只得逃去盛富貴的河童巷據(jù)點,平日就藏身在舊宅地下挖的幾處地窖里。 每隔半個月,盛富貴清掃夾道落葉,表示安全無事。死士在地下聽到聲響,便短暫出來放風(fēng)。 但奇異的是,兩邊的關(guān)系,雖然依附,卻并不緊密。 “根據(jù)死士招供,盛富貴和余慶樓方響雖然同為北國派遣來的jian細,但兩邊不是同一路的。” 晏容時的手指搭在供狀上,輕輕點了點?!坝幸馑肌!?/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