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9節(jié)
興許真正的喜歡便是七郎那樣。眼里都是她,心里時時刻刻想著她,所以她一不留神多說兩句,就被他記下。她想做什么,哪怕聽來離奇,他都想方設法幫著去做。至于眼前這位么…… 應小滿邊喂湯邊說:“是,你回回過來找我,也花費你許多的精力,做下許多的打算。就像你安排老娘娘見我那次。” “但我回回都不喜歡。” 眼看雁二郎吸氣要說長句,她的木勺更快,連rou帶湯塞進他嘴里。 “就像喝湯???,你其實不想喝了,但我還硬塞到你嘴里。對你說:‘為了你好’,‘我關心你’,‘你得喝。’開心么?痛快么?喜歡我天天這樣對你么?” 她把倒空的木勺從雁二郎嘴邊抽走: “我也不喜歡?!?/br> “我當面許多次地講我不喜歡。說也說了,罵也罵了,你為什么還要打定主意糾纏不放呢。你到底是喜歡我這個人,還是只喜歡從七郎手里搶我?” 說著收拾空碗,拎提盒起身。 雁二郎加快嚼嘴里塞得滿滿當當?shù)难騬ou,好容易囫圇咽下,坐起身喊:“小滿!” 應小滿已經(jīng)走到門邊,回身說:“我有七郎了。七郎中意我,我也中意他。世上這么大,該是你的東西,壓根不用搶。找真正中意你的小娘子去?!?/br> 雁二郎狠錘了下床,沖門外高喊:“小滿!哪怕你一輩子往我嘴里塞rou湯,我愿意吃一輩子!” 應小滿走出門,不回頭地說:“少犯渾!想想我說的話?!?/br> 晏容時長身鶴立,站在二樓長廊欄桿邊。應小滿拉開房門,沖屋里喊“少犯渾”的時候,他已經(jīng)迎上來接人。 “說好了?”他把房門連同門里的呼喊聲都關上。 應小滿不太確定:“該說的話都說了。但雁二郎不知有沒有聽進去?!?/br> “無妨?!标倘輹r篤定地說:“把該說的都說完,你安心即可。至于他想不開,那是他自己的事。” 說的很有道理。 “嗯!” 應小滿此刻心里確實如釋重負,兩人閑說笑著往西邊走?!凹锥枴狈烤驮谇胺?,原本半開的門被人從里關上。 “娘過來了?還不放心我?!睉M嘀咕著,推開門進去。 “娘,我和七郎出去一趟回來,跟你說無事了?!?/br> 房里果然站著義母。手里端著一壺熱茶,兩個空碗:“小滿和七郎回來了?!?/br> 她帶笑招呼一句,把茶碗放去桌邊,繼續(xù)對著窗邊熱絡說話。 “老人家,你是大碩從前的朋友,咋不早提呢?” 窗邊的木桌處,和義母對坐著一位老人。 盛富貴穿著身布衣,花白頭發(fā)淋濕了雨,看起來又像尋常老農(nóng)模樣,厚繭重疊的手捧著空茶碗。 義母熱絡地找布巾給他擦臉。 回頭繼續(xù)招呼說:“小滿你見過了。她旁邊的是七郎,大碩的女婿,正在和小滿議親。七郎,這位是我家老頭子當年在京城的舊友,姓盛?!?/br> 頭發(fā)斑白的盛富貴,身上殘留少許泥污,緩緩起身,把敞開的窗戶挨個關上。 應小滿納悶中帶點緊張和關心:“盛老爹?你不是去別處了么,怎么又回來了。有官兵到處找你,你當心些?!?/br> “無事?!笔⒏毁F嗓音沙啞,露出幾分疲憊?!疤旌谙掠?,走累了,回來小丫頭這處歇歇。天亮我就走?!?/br> 他慢吞吞地坐回原處,一雙老眼打量立于門邊的晏容時。 “這就是小丫頭嘴里的七郎?不錯,后生長得俊。進來坐,把門關好,下雨天有點冷。” 晏容時的目光打量老人垂下身側的手。布料遇風不動,袖中藏兵刃,瞧著像匕首。 他無事人般關好門,走近木桌邊。 “下雨天確實有點冷?!彼舆^義母手里的茶壺,將空杯分給在場四人,逐個倒茶。倒?jié)M溫茶的瓷杯呈給盛富貴面前:“老人家,喝點熱茶?!?/br> 盛富貴神色緩和幾分,衣袖里的刀柄消失了。 —— 義母是過來看女兒動靜的。 前夜小滿突然失蹤,今晚她無論如何睡不踏實。哄睡阿織后,耳聽著有腳步聲出門,義母出來查看時,吃驚地發(fā)現(xiàn)女兒居然單獨去了東邊二號房,雁二郎房里!七郎居然沒攔著她! 義母這下可睡不著了,追過去就要問怎么回事。還沒往西邊走兩步,二樓值守的禁軍都尉趕緊把她老人家給攔住。 都尉眼看著自家雁指揮使和應家小娘子拉拉扯扯了半年多。拼著肩膀挨一刀,好容易換來小娘子拎著提盒探望自家指揮使,難得的好事哇! 二樓值守的十來個禁軍呼啦啦全圍上來了,圍著義母七嘴八舌解釋??傊?,十幾張嘴對一張嘴,成功勸動了老人家別去打擾,回屋里等著。 義母納悶地轉(zhuǎn)回女兒房間,打算等人回來追問來著。 沒等著女兒和七郎,屋里卻多了個人。 腳下沾泥、布衣淋濕的河童巷老仆不知何時進來的。坐在空蕩蕩的屋里,泛白翳的老眼抬起,盯著剛進門的義母:“應小滿不在?” 義母怔了下,當時就把人熱絡地迎去靠窗的桌邊坐。 “在!小丫頭馬上就回。我聽伢兒說,你跟我家老頭子當年在京城有交情?!?/br> 過世的老頭子在村里朋友不多,難得遇到個舊友,她張羅熱茶點心,噓寒問暖,問起老頭子年輕時在京城的舊事。 盛富貴沉默著擦干凈身上雨水。又盯了義母片刻,開口問: “他的腿,怎么瘸的?” 等應小滿和晏容時回返時,義母正說到中途。 四人圍坐在方桌邊,每人手里捧著杯熱騰騰的茶水,在擊打屋檐的雨聲里,聽義母繼續(xù)唏噓道: “老頭子多少年都不肯跟我說。后來有次過年喝多了酒,半夜里做噩夢,不知被什么魘著了,在夢里仿佛打仗似地,嘴里高喊個不停,被我給聽見了?!?/br> “他大喊什么“郎君,快走!”又喊什么‘我背娘子!’聽起來像在救兩口子?夢里吵著我不行,我就把他給搖醒。他恍惚了好一陣,那晚上漏出點口風。原來他從前做事的主家,家中出了大禍事!他那條腿,就是扶著他主家、背著主家娘子蹚水時,被追兵一箭射穿了大腿!” 這是應小滿之前從未聽說過的舊事。她震驚地捧著茶杯。 “真的?爹都沒跟我說過?!?/br> “你爹那脾氣,哪會跟你個小丫頭說他從前受傷狼狽、鄉(xiāng)野里四處躲追兵的糗事。他還不許我跟你提?!?/br> 義母仔細查看過義父瘸了的腿。大腿落下好大個疤。箭傷浸泡河水,沒能及時治療,人雖然撐過這場大難,卻落下終身的后遺癥。 義母嘆著氣,問起盛富貴:“盛老,你和我家老頭子從前相熟的。他在京城那主家,到底是什么樣的人家,遇到怎樣的禍事哪。老頭子為他主家賣命不說,還搭上一條腿。這事在我心里擱了幾十年了,想問個清楚?!?/br> 盛富貴的眼神直勾勾的,魂不守舍,思緒似乎跳躍出千里之外。 被義母的詢問聲驚醒,他本能地舉杯喝茶。放茶碗時,茶杯突地抖一下,潑出了半碗茶去。 晏容時的眼風始終沒離開盛富貴,仔細觀察他此刻反常的舉止,嘴里什么也沒說,起身尋來細布,擦拭桌上四處流淌的茶水。 “他主家……”盛富貴終于回過神,冷靜下來:“認識,也是我的當年舊友。確實在京城遇到一場大禍事?!?/br> 晏容時給潑空的茶盞里續(xù)上茶水。 盛富貴的神色和緩幾分,把熱茶捧在手里,低頭慢慢地喝兩口。 忽地呵呵笑起來?!八骷夷昙o一把了。郎君和娘子,喊的是他主家的兒子和沒過門的媳婦?!?/br> 盛富貴不知想到了什么,忽地拍腿想要大笑,又強自壓抑下去,激動地滿臉放光。 “他主家滿門牽扯進大禍事,老子判死,兒子判了流放。媳婦還沒過門,老夫原以為媳婦肯定拋下兒子跑了。如此說來,媳婦跟著兒子,一起被莊九給救了?哈哈,哈哈!” 盛富貴倏然激動地站起身,在屋里走來走去,來回轉(zhuǎn)了七八圈,回身緊緊握住義母的手,迭聲說:“你夫婿果然是個英雄!老夫果然沒看錯他!” 義母疼得臉都扭曲了,“老人家手勁松點……” 應小滿趕緊過去把老娘的手從盛老爹手里抽出來。輪到她自己的手被盛富貴厚厚老繭的手緊握著,迭聲夸贊:“不愧是他的女兒,英雄生虎女!小滿也是個好孩子!” 應小滿的表情也有點扭曲,忍著疼說:“不是爹親生的,抱、抱養(yǎng)的……” 盛富貴一怔。隨即又呵呵笑道:“抱養(yǎng)的又怎樣,還是他莊九的女兒,脾性養(yǎng)得一模一樣!” “謝謝盛老爹夸獎,嘶,手勁松些……” 輪到晏容時起身把應小滿的手抽出來,不動聲色地觀察盛富貴激動難抑的表情動作,接著話頭往下問。 問得是義母。 “如此說來,伯父主家的兒子判了流放,未過門的媳婦自愿跟隨,兩人在流放中途被伯父救下了。伯父的腿因此而受傷?!?/br> “既然還沒成親,被救下的兩人應該年紀都不大。外鄉(xiāng)來的小夫妻,不知有沒有跟隨伯父過活。伯母見過么?” 盛富貴的一雙老眼果然瞬間移過去,炯炯地緊盯著義母。 義母想了許久。 她和義父成親時,義父已經(jīng)在村子里落戶了四五年。 “沒啥印象?!彼龘u搖頭?!芭d許一開始跟著老頭子,等我嫁入應家那陣,人早走了?” 盛富貴露出難掩的失落神色,花白頭顱低垂下去。 屋里安靜片刻,晏容時閑聊般地往下拋話頭: “伯父的主家是京城人氏罷。雇請得起護院的,哪怕不是大富大貴,應該也是小富人家。家里遭逢大難,年紀輕輕的兒郎判了流放,家產(chǎn)肯定保不住,多半要收繳充公。雖說不幸中的萬幸,人被伯父救了出去,哎,只怕苦日子還在后頭?!?/br> 這番議論言語帶幾分惋惜意味,不止義母連連嘆息,盛富貴嘴里的半口茶頓時喝不下了。 晏容時還在無事人般問:“盛老,你應該是知道伯父的主家的。他家里到底什么情況?” 盛富貴的眼神直愣愣的,發(fā)怔片刻,勉強說:“小富之家。” 晏容時點點頭,就此閉嘴不言,開始喝茶。 陡然安靜下來的房間里,言語停住,思緒未終止。剛開啟的話頭引發(fā)的眾多聯(lián)想再也停不下。 盛富貴臉上的片刻歡喜消息不見,越想越凝重,神色逐漸黯淡下去。 隔半晌,沉重嘆了口氣。 “他主家的兒子,雖說嬌慣了些,苦日子倒也勉強能過活。但他那媳婦……” 盛富貴搖頭:“那才叫真正的嬌生慣養(yǎng),在外頭活不了幾年。” 義母不大信?!昂萌兆佑泻萌兆拥倪^法,苦日子有苦日子的過法。女人像水。比男人能熬?!?/br> 盛富貴擺擺手,想起沒過門的媳婦,臉上完全一副苦笑了。 “鄉(xiāng)郡里出身的女人能吃苦。京城里這些嬌滴滴的小丫頭,從小錦繡堆里長大,自個兒頭發(fā)都不會梳,衣裳都要奴婢幫著穿。丟去外頭,活不了,活不了?!边B嘆兩聲“活不了?!?/br> 義母驚道:“自個兒頭發(fā)都不會梳?那得是大戶人家了。身邊跟一群婢子,那是不用自己梳頭,伸手等人穿衣……哎喲,老頭子他主家聘下的竟是這等大戶人家的小娘子?”連說想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