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節(jié)
升起灶火,晚食頃刻間做好,熱氣騰騰擺上桌。 阿織蹦蹦跳跳過來,應(yīng)小滿摸摸她的腦袋,給西屋的飯食單獨盛好一碗。 阿織捧起碗筷放去西屋外,熟練地敲了下門,回來堂屋里坐下吃飯。 因為雁家的這樁意外事,義母心里越想越不安,吃飯時顯得心神不寧,扒飯幾口便放下筷子。 “伢兒吃好來我屋里?!鞭D(zhuǎn)身自己進了屋。 還在用飯的另兩個不吱聲了。阿織吃著自己的小米粥,怯怯地問,“阿姐要挨罵了么?” 應(yīng)小滿估不準(zhǔn),挑著碗里的米粒,“可能?!?/br> “阿姐抱我一起進去?!卑⒖椀男∧X袋湊過來嘀咕,“每次只要我在屋里,嬸娘就不會訓(xùn)人了?!?/br> 應(yīng)小滿抿著嘴笑,抬手揉一把阿織腦袋上的丫髻,“原來還是個小機靈鬼。” 自家老娘要罵就罵兩句,哪能讓個小丫頭在前頭扛著。 她壓低嗓音提醒,“吃完去西屋七哥那邊坐一會兒。等我從娘屋里出來堂屋了,你再回娘屋里睡覺?!?/br> 阿織點頭,“哎!” 義母坐在屋里炕上,手上難得空著沒做針線,表情很是嚴(yán)肅的模樣。 應(yīng)小滿乖巧地坐在對面,雙手并攏放在膝頭,“飯吃好了,鍋碗都刷過了。娘要說什么?!?/br> 義母欲言又止,打量面前長大成人、艷如三月桃李的小娘子,越看越喜愛,越看越揪心,半晌抹了下眼角。 “伢兒,你今年已經(jīng)十六,年歲不小了。娘私心想多留你幾年,但留來留去,留到女兒家大了,引來各路豺狼虎豹盯著,娘怕出事啊?!?/br> 她把老家?guī)砭┏堑拇烧眍^抱起,在包裹枕頭的蓋布里掏摸半晌,摸出一封沉甸甸的藍布包,當(dāng)面打開,細碎銀光在油燈光芒下反射光澤。 應(yīng)小滿驚愕地微微睜大了眼。 義母積攢了半輩子,攢下來半布包的家當(dāng),都是幾錢半兩的散碎銀角。 “你爹在世時整天念叨著要攢錢。等錢攢齊了呢,又惦記著蓋瓦房,砌爐灶,后院打井,養(yǎng)雞養(yǎng)鴨。再往后,就開始給我買藥,給他買藥。” 義母撥著碎銀,“年年過年總說要扯一身綢緞給咱們娘兒倆做新衣裳,年年都買不起。你爹是個粗人,覺得沒綢緞衣裳,布衣裳也不錯,他不知道女人心里有多惦記著過年穿身好衣裳……” “我有時生他悶氣,故意把過手的碎錢留下,年年積攢,攢了這么多,他那粗人壓根沒發(fā)現(xiàn)。數(shù)數(shù)存錢夠給全家每人做身綢緞衣裳了,我又開始舍不得,想著給你存點嫁妝錢。存到二十兩整數(shù)目時,再裝作不經(jīng)意跟你爹提一嘴,你爹一定驚得眼珠子都要瞪掉,想想就好笑……哎,你爹去的時候,已經(jīng)攢到十八兩六錢了。” 說到這里,義母把打開的布包袱扎上,小小一個布包掂了掂。 “伢兒,這里都是給你存的嫁妝錢。你如今長大了,京城人多地大,確實比咱們老家村落更容易尋到好人家。我想好了,等搬家安置妥當(dāng),就托媒婆問詢問詢,如果有年紀(jì)合適、踏實能干的般配人選,你就嫁了罷。娘體體面面把你嫁出去?!?/br> 應(yīng)小滿聽著聽著,眼底漸漸溢出淚花?!澳铩?/br> 義母抬手替她抹干凈眼角,突然想起什么似地,又急忙把包袱重新打開,從邊角里掏摸出一塊陳年布料。 厚實的上好織錦料子,新織時或許是朱紅,歷經(jīng)多年清洗褪色,顯出現(xiàn)今的舊粉色澤。但放在燈下仔細去看時,依稀還能看出當(dāng)年的精美繡工。 “這塊料子一直和替你攢的嫁妝放在一處,今天索性都拿給你看看。伢兒,這是你爹把你抱回家當(dāng)天,你親娘給你留的襁褓?!?/br> 應(yīng)小滿吃驚地把舊襁褓接在手里,捏了捏柔軟料子。 眼角殘余的星星點點淚花唰地流成瀑布。 夜風(fēng)吹過庭院,阿織捧著羊乳坐在西屋窗前的矮方桌邊上。 羊乳少見,回程路上應(yīng)小滿記掛著阿織身子不壯實,繞路去羊奶鋪子專門買來的一囊。 東邊屋里傳來哭聲。起先還隱隱約約,后來母女哭在了一處,哭著哭著忘了壓抑,聲音陡然大起來。 應(yīng)小滿嗚嗚地哭,“娘,你不要我了?” 義母嗚嗚咽咽,“誰不要你了,娘才舍不得你嫁出去。但你這伢兒打小長得扎眼,家里留不住,還是早點找個好人家嫁了罷。以后踏踏實實過日子,好過整天遭什么魚市浪蕩兒,什么城東雁二郎,什么官船貴人,什么三條巷馮員外之類的惦記?!?/br> 應(yīng)小滿又哽咽幾聲,哭聲忽然一停,“三條巷馮員外是誰?” “哎,怕你生氣,娘瞞著沒敢說。上次牙婆趁你不在家時偷偷摸上門尋我,說三條巷的馮員外在魚市見過你一面,從此念念不忘,開價五百貫,想把你聘回家做小妾!我當(dāng)即叫上隔壁楊嫂子,兩根洗衣棒槌一頓痛打,把那賊婆子攆出去了?!?/br> 義母哽咽說,“以前家里有你爹,我這輩子沒跟人動過手,那賊婆娘氣得我頭一回動手……” “嗚嗚嗚娘……”母女倆感動地抱在一處。擁抱的身影透過半敞窗欞,明晃晃映在小院里。 西屋里坐著的阿織聽得似懂非懂。 “西屋七哥,阿姐哭得好慘,因為嬸娘在罵她嗎?我要不要去嬸娘屋里?” 七郎起身從灶上取來奶囊,把阿織杯里的羊乳添滿,撩袍坐回矮桌邊,似笑非笑地繼續(xù)撥弄著鵝卵石: “不是罵,在談心。她們在談大人的事,小孩子不要去打擾,繼續(xù)喝奶。” 第18章 母女倆抱頭感動哭了一場,出嫁的事八字沒一撇,暫時擱置在旁。 但搬家確實迫在眉睫了。 應(yīng)小滿大清早便出了門。一來,搬家前有許多瑣事要辦;二來,避一避雁二郎。 搬家是大事,清早去車馬行租車,她咬牙掏出半貫錢,租下兩頭壯實的大青驢車,約好明早登門。 去了一樁事,還有一樁。 七郎左手的傷勢未愈,家里幾包外敷藥怕不夠用。她從車馬行出來,順路去了河邊的郎中家。 李郎中正在家里坐堂看診,迎面見素衣布裙的應(yīng)家小娘子進門,奇道,“你娘的眩暈癥又犯了?” 應(yīng)小滿:“不是給我娘看,是給家里另一個開藥。搬家就在這兩天了,覺得郎中開的藥好,續(xù)五包外敷藥?!?/br> 李郎中眼皮子一跳,“他怎么還在你家?不是說好了搬家叫他走人?!?/br> 應(yīng)小滿實話實說:“不打算把人趕走了。搬家以后繼續(xù)跟我們,搬去新宅子住?!?/br> “隨你們罷?!?nbsp;李郎中搖搖頭,很快又惋惜起來。 “這么快要搬了?以后不能叫你幫殺魚了。應(yīng)小娘子,你殺魚著實利落干凈啊?!?/br> “以后離魚市太遠,不殺魚了。” 李郎中久居京城,見多識廣,應(yīng)小滿向來佩服的,趁著抓藥的空檔虛心求教。 “等我們搬去城北,想做點新的營生。我娘想開個早點鋪子賣豆腐腦兒,但我覺得太辛苦了,怕她累病。郎中覺得呢?!?/br> 李郎中果然不支持:“你娘年紀(jì)大了,身子不比從前,稍微累著就起暈眩,豆腐腦兒的辛苦生意千萬別叫你娘做,賺來的錢不夠開藥的。如果在城北能盤一間鋪子,叫你娘坐門面,生意倒是沒那么辛苦……” 說到這里突然一頓,想起了應(yīng)家的家底, “盤鋪子需要不少本錢,你家,咳,有些為難?!?/br> 說者無意,聽者有心。應(yīng)小滿聽著聽著,眼前浮現(xiàn)昨晚阿娘給她透的家底。 給她攢的嫁妝錢足足十八兩,應(yīng)該夠盤個鋪子? “刺繡鋪子呢?娘一手的好刺繡,如果給她盤個小鋪子,叫她坐門面,算不算好營生?” 李郎中不怎么看好刺繡。女子人人會刺繡,京城繡工好的娘子太多,就連道觀里的女道士都開店做領(lǐng)抹生意。 “說實話,刺繡生意在京城可不太好做。還想過做什么生意?” 這下應(yīng)小滿想得更久。 “郎中也知道,我從前在老家跟著我爹進山打獵過活的。殺羊宰牛、剝皮子,我都在行,殺魚算什么?!?/br> 她小聲嘀咕, “但我娘不許我去rou鋪子幫忙,說開rou鋪的屠戶都是壯漢,怕我出事。” 郎中嗐了聲,“你一個小娘子去別人家的rou鋪幫什么忙!cao刀做屠戶的多是橫人!你都有錢給你娘頂刺繡鋪子了,還不能自己頂間rou鋪子出攤?” 應(yīng)小滿一怔。 魚市賣魚的女人多,坊間開rou鋪的都是壯漢。她還真沒想過,可以自己盤一間rou鋪子自己出攤。 “讓我想想……” 李郎中難得掏心掏肺跟人說話。京城里做屠戶這行的三教九流都混跡其中,他實在怕小娘子走岔了路,年紀(jì)輕輕毀一輩子。 “不瞞應(yīng)小娘子說,你三十文殺一條魚的價錢可不便宜!魚市往前走幾步,就能尋到二十文殺魚的,十五文殺魚的,為什么我專找你殺魚?為什么那么多人專找你殺魚?” 應(yīng)小滿自己也不大明白。 “郎中照顧我生意,其他人我就不知道了,我娘說里頭許多浪蕩兒,興許……” 李郎中連連搖頭:“開門做生意的,長得好確實容易招攬客人。但靠臉吃飯能吃幾頓?許多回頭客專尋你,因為你殺魚的手藝又快又好啊。瞧著像個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小娘子,手起刀落,三兩下刮鱗去骨,血水里摳內(nèi)臟,那個利落勁,難得!” 應(yīng)小滿:“隔壁張哥殺魚也利落。也是手起刀落,三兩下刮鱗去骨,只要二十文。他的生意就沒我好。” 李郎中連聲說“那不一樣”,但具體哪處不一樣又說不上來,搜腸刮肚半晌只說:“漢子殺魚利落不稀奇,小娘子殺魚稀奇。你如果頂間rou鋪子出攤,生意肯定好?!?/br> 上了年紀(jì)的郎中大多嘴碎,李郎中邊抓藥邊告誡,聽你娘的勸,好好一個小娘子千萬去別家屠戶rou鋪做事…… 翻來覆去兩刻鐘,直到提著五包外敷藥從郎中家里走出老遠,應(yīng)小滿的腦袋還嗡嗡的。 等她意識到自己一路沿河往北走的時候,人已經(jīng)站在洞明橋上了。 應(yīng)小滿:“……” 橋上人群熙熙攘攘,她回身艱難地擠下橋來,半路還被個身穿白色襕袍、學(xué)子打扮的少年郎君給當(dāng)街?jǐn)r下,漲紅著臉色介紹自己姓名家世,問她家住何處,可是京城本地人氏…… 洞明橋距離太學(xué)不遠,多的是年輕學(xué)子,應(yīng)小滿被攔過不止三五次,不等對方說完直接說,“家里殺魚的,已經(jīng)定親了?!蹦坎恍币晵佅掳l(fā)愣的學(xué)子,快步往街邊的一溜排店鋪處走。 這些太學(xué)生出身良莠不齊,大多數(shù)聽到“定親”便停步,少數(shù)還會當(dāng)街糾纏,但從未見過一路糾纏到店鋪里頭的。 應(yīng)小滿尋了相熟的茶博士鋪子,也不進去,就往涼棚下一站,整個身子隱藏在大片陰影里,注視著街上那學(xué)子一步三回頭,滿懷悵惘地離去。 片刻后,茶博士從店門里走出來涼棚,應(yīng)小滿歉意說,“你忙你的,我馬上就走?!?/br> 正值風(fēng)和日麗仲春天氣,茶鋪子窗邊插滿一排招攬生意的七彩大風(fēng)車,在風(fēng)里咕嚕嚕地轉(zhuǎn)動。 茶博士遞來一個斗笠,“小娘子拿著罷。這些太學(xué)生們年輕氣盛,時常街頭惹事。小娘子不喜他們狂狼的話,上街記得戴斗笠。” 應(yīng)小滿戴起斗笠感激道謝。 “不必客氣?!辈璨┦亢畹匚⑿Γ骸靶∧镒臃浅刂形?,茍富貴,莫相忘。” 應(yīng)小滿:“?”京城的茶博士都太有學(xué)問,說話聽不懂! 茶鋪子的茶水太貴,入座喝不起,但承了茶博士的情,必須照顧生意。她左右環(huán)顧一圈,往茶鋪子窗邊上一指,感動地說,“買個風(fēng)車?!?/br> 一只手拎藥包,一個手把新買的七彩風(fēng)車舉在頭頂,風(fēng)車咕嚕嚕的轉(zhuǎn)動聲響里,素衣布裙的少女腳步輕快地往北去新家。 阿織從未離開過銅鑼巷。等搬來新宅子,發(fā)覺新屋窗下插一支顏色漂亮的大風(fēng)車,風(fēng)一吹咕嚕嚕地轉(zhuǎn),她定然歡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