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對。

    船上坐的這個蓑衣人，之前一直半側(cè)著身。荊白記得很清楚，蓑衣人戴著斗笠，在那個角度下，根本看不見臉。

    他第一次看見畫時，因為絹布粗陋，線條簡單，還覺得畫師多半是為了偷懶，故意沒有畫臉。

    但這時拿燈籠照著，荊白發(fā)現(xiàn)，這個人側(cè)身的角度變了。

    好像朝畫外，也就是面朝床的方向轉(zhuǎn)動了。

    原本根本沒有勾勒過的臉，因為身體變了方向，也露出了半個尖尖的下頜。

    荊白盯著那半個下巴看了幾眼，一轉(zhuǎn)頭，面無表情地吹了燈籠，回到了床上繼續(xù)睡覺。

    轉(zhuǎn)都轉(zhuǎn)了，也不能給他擰回去。索性轉(zhuǎn)動幅度不大，不如明天回來再看。

    處理這些滿地亂爬的頭發(fā)已經(jīng)耽誤了一陣睡眠時間，就算為了及時起來應(yīng)卯，他也得趕快睡過去。

    被窩依然是冷的，但這溫度反而讓荊白覺得舒服許多，被頭發(fā)包裹的那種異常的溫暖，他根本不想回憶。

    在這熟悉的冷冰冰的被窩里，他很快就睡著了。

    再醒來時，房間里是一片蒙蒙的灰色。

    荊白睜開眼睛，目光警覺地在屋內(nèi)逡巡了一圈。

    外面的天光不甚明亮，窗紙再過濾掉一層，房間里就顯得灰蒙蒙的。

    他繃緊的心弦微微一松，起身披上衣服，支開窗戶看了一眼。

    離徹底天亮都還有好一陣，遠處天際已經(jīng)泛上了魚肚白，但大體還是大片的灰藍色。

    按柏易的說法，雞叫應(yīng)該是天亮以后，今天他應(yīng)該可以趕上應(yīng)卯了。

    雖然看似時間充裕，但為了以防萬一，荊白沒有任何延誤，簡單洗漱，換好衣服后就準(zhǔn)備出發(fā)。

    臨走之前，他繞著屏風(fēng)又看了一次。

    不出所料，屏風(fēng)上這幅山水畫的景象沒再變回來過。

    無論是空空的木盆，還是蓑衣人坐在船上的角度，都和他昨夜最后一次看到的一樣。

    荊白出門時將燈籠也帶上了，他檢查過，除了昨晚正常燃燒的消耗，蠟燭并沒有變短。

    他今天不打算讓燈籠離身，一來是為了避免像昨天一樣，莫名其妙忘記燈籠這個線索；二來就是為了隨時查看蠟燭的長度。

    昨天晚上回來才發(fā)現(xiàn)蠟燭短了一截這種事，對他來說已屬失誤，他不會讓這件事再發(fā)生一次。

    他出門時，雪已經(jīng)停了。雖然身上的紫色棉衣依舊不保暖，荊白也習(xí)慣了。他提著沒有點亮的燈籠，一走出房間，就體會到了昨天柏易和小曼說過的感覺。

    就像任何一個熟知的、去過無數(shù)次的地點一樣，他心中自然知道要去的地方在哪兒。

    應(yīng)該轉(zhuǎn)彎還是直行，在某個路口應(yīng)該向左還是向右，這都是不需要思考和猶豫的問題。

    荊白并不喜歡這種感覺，但他沒有在意識清醒的情況下去過前院，這時就只能順著這種感覺走。

    在微亮的晨光中，他保持著平時的步速，穿過長廊，經(jīng)過湖上時，他還著意觀察了片刻。

    湖面一如既往，碧綠清澄。

    荊白見看不出什么不妥，也并不耽擱，過了湖，就經(jīng)過前天和柏易眾人分別的涼亭。

    他一路走過來，天光也漸漸亮起，可除了他自己的腳步聲，和風(fēng)聲掠過時花葉搖擺的聲音，一切都是全然寂靜的。

    整座范宅中，不見半個人影。

    荊白已經(jīng)習(xí)慣了這樣的寂靜，因此當(dāng)他走在花園中，忽然聽見背后傳來另一個人的足音，立時便警惕了起來。

    現(xiàn)在躲起來已經(jīng)來不及了，這里的花和樹高度都不夠，不足以擋住荊白這種身形高挑的男人。

    荊白不動聲色地站住了，他發(fā)現(xiàn)，當(dāng)他停下時，對面的腳步也漸漸放慢了，仿佛也注意到了前面有人。

    荊白隱約意識到了對面是誰。

    這里的花和樹不足以遮擋住荊白，自然也不足以遮擋住他。

    不遠處是一棵不知名的樹旁，這樹生得不算很高大，卻掛了滿樹的紅果子，襯著白雪皚皚，顯出一種清冷的艷麗。

    柏易從樹后走了出來，他腳步非常輕，神色近乎刀鋒般的冷冽，荊白從未在他臉上看到過這種表情，但兩人目光一對上，柏易臉色立刻放緩下來，抬起空閑的那只手，朝他揮了揮。

    荊白注意的是他的另一只手。

    和他一樣，柏易也拿著一盞燈籠。

    等柏易走到他面前，荊白直接省略了寒暄的過程。

    他一瞬不瞬地看著那雙帶著笑意的眼睛，道：“叫你哪個名字好？”

    柏易張了張口，他本來想說話，看著荊白的側(cè)臉，面色卻倏然一變，急聲問：“你臉怎么回事？”

    荊白順手摸了一下，他自覺臉側(cè)沒有燒傷，只是火苗燎了一下，并不嚴重，只有些許紅腫，估計今天過去痕跡也就消了，無謂地道：“沒什么。”

    柏易臉上關(guān)切的神色變淡了，他笑了笑：“算了，是我多嘴?！?/br>
    荊白聽出來他語氣變了，他納悶地道：“你不想說就算了，這傷又不嚴重，有什么好問的？如果想知道昨晚的事，我可以直接告訴你。”

    他這話出來，倒把柏易問住了，向來都如深湖一般平靜深邃的雙目此時透出震驚之色，荊白見他噎了一下，才道：“我只是關(guān)心你，沒有套信息的意思?！?/br>
    荊白眉毛高高揚了起來，神色中意思很明顯——就這？這個程度的傷，有什么好擔(dān)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