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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叛的大魔王 第838節(jié)

    沈平口氣不再那么嚴厲,卻依舊很是堅決的說道:“總之我不可能同意你們在一起。不管怎么說,你們之間都是個錯誤!”

    聽到沈平這樣說,沈幼乙像是換了個人,她突然挺直了背脊,那張溫婉的臉龐也高高的揚了起來,一改剛才柔弱的語氣,鏗鏘有力的說道:“爸爸,不管我是不是雙重人格,每個人都有她的地獄,都有她自己的成長史,你所問的問題,是我要面對的問題,不是你需要去面對的問題。就像我們看書一樣,你不能把你的想法投射到你所閱讀的書本中去。就好比《紅樓夢》反映的封建社會末期的社會矛盾,它雖然表達了追求個性解放、婚姻自由以及反對舊禮教和科舉制度的思想,但你不能認為《紅樓夢》是反封建、反禮教和宣揚個人主義的書。我們每個人都是一本書,不同的書,有她自己的悲歡離合喜怒哀樂,你可以通過這本書增加我們對世界的認識,增加我們對豐富奧妙深緯人性的理解,但不要替作者決定這本書該怎么寫……也不要試圖決定我的人生,這是屬于我的人生!”

    這時所有人都發(fā)現(xiàn)了沈幼乙語氣和神態(tài)的變化,就像換了一個人,這種變化有種強烈的突兀感,就像一只青蟲化成了彩蝶那般不可思議,他們用一種驚異的目光打量著沈幼乙,仿佛想要判斷出眼前的沈幼乙究竟是雙重人格,還是只是一種她自身的臆想。

    沈夢潔卻十分配合的驚呼道:“我以前就覺得堂姐有的時候很奇怪,就像不是同一個人……原來是真的啊!”

    沈幼乙點了點頭,“我是沈道一?!?/br>
    沈家人都知道章茹婕當初懷的是雙胞胎,而沈幼乙的爺爺沈思過當時是起了兩個名字的。眾人都嘖嘖稱奇,因為沈道一和沈幼乙說話的聲音有種明顯的不同,沈道一的語速要快不少,聲音也有棱有角,聽在耳里像是流速奇快還夾雜著冰棱的溪水。而沈幼乙說話有種特有的溫軟腔調(diào),緩慢柔和抑揚頓挫,如同在念誦一首沒有韻腳的詩。并且最令人訝異的是,這種轉(zhuǎn)換完全沒有刻意的感覺,就像是她一直是這樣說話的。

    章茹婕停止了哭泣,扭頭呆呆的看著沈幼乙,喃喃自語的說:“真的……真的不像是小西?!?/br>
    沈幼乙冷笑了一聲說:“小西不會說的話我來說,爸媽,我想你們其實也沒有那么關(guān)心我的狀況,你們只是在乎你們自己的面子而已。就像你們小時候關(guān)注我的成績,只是覺得我作為你們的女兒,必須得成績好一樣,你們并不關(guān)心我學到了什么,又或者喜歡什么,我只是你們手中的泥人,任由你們捏造打扮的泥人而已。我從來都是誰誰的孫女,誰誰的女兒,誰誰的學生,你們從來沒想過讓我成為我自己,我所擁有的只有另一個我。我記得爸爸說他最喜歡的就是白居易,可白居易是個什么樣的人?人人都知道《長恨歌》,世人都以為,他寫的是唐玄宗李隆基與楊玉環(huán)的愛情,但爸爸難道不知道那句:‘在天愿作比翼鳥,在地愿為連理枝’,是借李楊的事,寫給他喜歡的女孩湘靈聽的嗎?白居易的母親陳氏就因為門不當戶不對,硬生生的拆散了白居易和湘靈,因此白居易寫下了《寄湘靈》:‘淚眼凌寒凍不流,每經(jīng)高處即回頭。遙知別后西樓上,應憑欄桿獨自愁’,后來白母又騙白居易只要考上了功名就允他娶湘靈,然而等白居易考上了進士,白母卻說湘靈給白居易提鞋都不配,堅決不允,于是白居易寫下了:‘生離別,生離別,憂從中來無斷絕。憂極心勞血氣衰,未年三十生白發(fā)’,這樣的詩句。后來的白居易怎么樣了呢?他自甘墮落放浪形骸在家中養(yǎng)了三十個技女,面對兒子的墮落,白母跳井而亡,而湘靈則遁入空門……我不知道父親喜歡白居易什么,我倒是覺得白居易挺沒骨氣的,自己喜歡的人都不敢娶,如果他真有勇氣做出抗爭,非湘靈不娶,后來也不至于落到那般境地……”

    沈平被沈幼乙的這番話氣的一哆嗦,可偏偏又找不出合適的反駁,拍了下沙發(fā)惱羞成怒的說:“這是一回事嗎?這是一回事嗎?”

    “有區(qū)別嗎?”沈幼乙毫不示弱的反問,“你就跟爺爺一樣,表面上一副‘順應世界潮流’的開明文人模樣,內(nèi)心還是不自覺的維護封建思想的士大夫,一派封建家庭家長作風?!?/br>
    “好!好~~~”沈平被沈幼乙氣的不行,“既然你這樣看不起你的父親,我們就斷絕父女關(guān)系?!?/br>
    沈幼乙毫不猶豫的說道:“我非常感謝你們曾經(jīng)為我付出的一切,對我的關(guān)心,以及在我成長中給予我的養(yǎng)分,不管怎么說,我都很感激你們,爸爸mama,只是很遺憾,我沒有能夠長成那個你們從小所培育所期待,然后花了很多心思所栽植的樣子,沒有長成那個樣子,讓你們失望了,我很抱歉?!彼拖铝祟^,很是委屈的說,“女兒不孝,也只能說聲抱歉?!?/br>
    沈平注視著沈幼乙無所畏懼的神情,眼睛黯淡了下去,也不再與沈幼乙對視,整個人都陡然間有些萎靡,隔了好一會,轉(zhuǎn)身看向了不知所措的章茹婕,哀怨的說:“老了,不中用了,我們都是不被需要的人了,還留在這里干什么?”

    成默有點頭大,他沒想到南姐一出場就把父女關(guān)系鬧到分崩離析,他覺得這樣未必是沈幼乙想要看到的情況,便抬手想要拉住沈平,在盡力搶救一下,然而卻被沈幼乙攔了下來。見沈幼乙輕輕搖了搖頭,他也只能心中嘆息,事已至此,成默也就暫時放棄在這一刻去彌合父女間的關(guān)系,看著沈平和章茹婕步履沉重的向門口走去。

    沈幼乙對其他人的態(tài)度卻沒有對父親那般強硬,笑了笑說道:“讓伯伯伯母舅舅舅媽們見笑了,今天招待不周,要是伯伯伯母舅舅舅媽們還認我這個侄女,外甥女,等過完年小西再去給伯伯伯母舅舅舅媽們拜年?!?/br>
    一眾親戚們已經(jīng)意識到成默身份不凡,自然不像剛開始那般哀其不幸怒其不爭,都對沈幼乙說了幾句場面話,便紛紛告辭離去。沈幼乙送了一群人到門口,走的時候沈夢潔還專門加了成默的微信。等人全部走完,姜軍也跟著離開,不知道躲到哪里去了。

    關(guān)上門,沈幼乙背靠著門松了一大口氣,她回到房間,看著亂糟糟的客廳,沈幼乙自然而然問道:“你吃了晚飯沒有?要不要我在跟做點什么?”

    “我吃過了,南姐……”成默隱約覺得不對,不過這個時候卻更關(guān)心另外一個問題,便直接問道,“南姐,這樣是不是不好?我覺得西姐不會愿意和父母的關(guān)系鬧這么僵?!?/br>
    “沒關(guān)系的,他們經(jīng)常吵架,最后還不是為了……孫女會和好。”

    成默這才察覺到哪里不對,“你一直都是小西?”

    沈幼乙回頭轉(zhuǎn)身看向了成默,她站立在窗外投射進來的霓虹燈的中央,在閃爍著的彩色光暈中,在她的背后聳立著孤立無援的高樓,“除夕快樂”的大字在上面流淌,空調(diào)噴出來的暖氣沿著迷離的光觸碰到了成默的臉上,眼里,暖融融的。在靜謐的對視中,他在沈幼乙安靜的面容上看見了屬于塵世的美,那是藏在豐盈軀體中不屈的魂靈,在寒意中都能盛放的美。

    成默注視著沈幼乙的眼眸,像是越過了浩渺的湖泊,他感受到了一種不可抵擋的溫暖,來自身體的溫暖,恒久擁抱的溫暖。

    但他們都站在原地,沒有像開始那般擁抱在一起,仿佛有什么無形的墻壁隔絕在兩人之間。

    在靜默中對視良久,沈幼乙才微笑著說:“不告訴你?!?/br>
    成默知道是,他聽到了沈幼乙的手指在圍裙下不自覺的捻動著褲縫,很明顯,她很緊張。如果真是南姐,她不僅不會緊張,都已經(jīng)沖進他的懷里才對。成默的心不自覺的悸動了起來,剛才人多的時候,并沒有這種許久未見的熟悉又新奇的感覺,此時此刻客廳里只剩下他們兩個時,他竟不知道說什么好,他在心中醞釀著字句,他滿心歉疚。

    沈幼乙見成默不說話,不動,便也不說話,也不動,就是默默的和成默對視,任由這種溫馨且湍急的氣氛在兩人的目光之間流轉(zhuǎn)。

    又隔了片刻,成默才覺得不管怎么樣,還是得先看看自己的女兒,他滿心忐忑的問道:“那個……那個……女孩……”

    “成靈鹿?!鄙蛴滓夷曋赡鬃兊牧辆ЬУ?,像是星星,快速的毫不猶豫的又一次重復,“她叫成靈鹿!”

    沈幼乙的聲音很愉悅輕快,成默只覺得頭皮發(fā)麻,即便心里有所準備,還是有種難以置信的感覺襲上心頭,他胸口guntang,有種巨石壓胸的窒息感,他喃喃的說道:“真……真是我的女兒?”

    沈幼乙又低下了頭,她抬手捋了下耳際垂下來的發(fā)絲,“你可以問戚惠,這幾年她二十四小時都沒有離開過我……我……我沒有……”

    成默知道沈幼乙想要說什么,他連忙說道:“老師……我不是懷疑你,我只是有點……有點……”他深深的吸了幾口氣,平復了下紊亂的心跳,一種莫名其妙的焦慮包圍了他,他曾經(jīng)以為他這輩子都不會要孩子的,然而他卻在毫無準備的情況下成為了一個父親,他滾動了一下喉頭,顫抖著說道,“緊張……”

    沈幼乙似乎感覺到了成默的無所適從,輕聲說道:“對不起,沒有告知你,就做了這個決定。因為當時我很害怕?!?/br>
    “害怕?”

    沈幼乙坦然的笑了笑,隨即用一種輕盈的縹緲的語氣說道:“我害怕我會失去你,我當時就知道那是我唯一留住你的方法。我和謝旻韞比有什么呢?我年紀比她大,家世沒她好,她能陪伴你成長和你同生共死,我又能為你做什么呢?我只能不要臉一些,在書里剽竊她的人生,在現(xiàn)實用這種無恥的手段……”

    “老師!”成默閉上了眼睛,他從沈幼乙的自嘲中,感覺到了她深深的無力,他仿佛看見了她獨自一人站立在孤寂的荒蕪之中,她的世界只有一片蒼白的月光,還有那個什么都不懂的小女孩,他覺得錐心刺骨的疼痛,腦子里有千言萬語想要說,一時之間卻只能哽咽著說道,“……對不起?!?/br>
    “為什么要說對不起呢?這一切都是我自己的選擇。”沈幼乙看了一眼掛在墻上的那幅《沉思的玫瑰》,“成默啊,你大概不明白你對我來說,有多么重要的意義。在沒有遇到你之前,我完全喪失了快樂的能力,我其實對一切都沒有什么興趣,什么插花啊!做糕點??!還有刺繡??!都是自我敷衍的診療手段而已,我覺得這樣大概能有利于我的病情。直到遇到了你,我才發(fā)現(xiàn)了我還有熱情,與人交際的熱情,對生命的熱情,以及創(chuàng)作點什么的熱情……是你拯救了我……”

    “可是……可是……”成默不知道該如何去說,他覺得自己實在有愧于沈幼乙對他海一樣的深情,他連一紙婚姻都給不了她。

    沈幼乙像是察覺到了成默內(nèi)心的不安與惶恐,笑了笑說:“不要‘可是’啦!你就不想看看你的女兒么?”

    成默的心慌意亂今天一次來的比一次急,他在面臨絕境時都沒有如此慌張過,可忽然間要去看一個小女孩,一個是他女兒的小女孩,他的心弦竟繃的快要斷掉了一般,他腿有點發(fā)軟,像是在高空走鋼絲,可能是想起了不愉快的童年感到有種難以適應的害怕,他艱難的點了點頭,心跳聲如鼓槌般敲打著耳膜。

    沈幼乙走向了那扇他無比熟悉的門,那是他睡了無數(shù)個夜晚的房間,里面緊鎖著他絕大多數(shù)無奈的恐懼的回憶,現(xiàn)在看起來又有種怪異感。成默舔了舔干澀的嘴唇,他屏住呼吸凝望著沈幼乙輕輕的推開了它,吱呀聲如漫長的詠嘆,沉沉的月光灑在那桿高低床邊。他的視線躍過了沈幼乙的肩頭,那個瓷娃娃般的女孩正睡在床上,白嫩嫩的臉上還掛著干涸的淚痕。

    坐在床沿的短發(fā)女子對沈幼乙做了一個噤聲的手勢,站了起來細聲說:“好不容易才哄睡著……”

    成默認得這個短發(fā)女子,正是當時的安保負責人戚惠。

    沈幼乙也壓低了聲音,小心翼翼的說道:“沒事,你去休息吧!我來照顧她。”

    戚惠起身走出了房間,她瞥了眼站在門口的成默,認出了這個雇主,冷著臉走進了原本屬于成永澤的那間房。

    等戚惠關(guān)上門,成默才輕手輕腳的走進來,站到了高低床邊,他終于看清楚了女兒那張有點rourou的小臉,臉雖然圓嘟嘟的,但卻眉清目秀,小小的鼻子和小小的嘴唇也可愛極了,就像畫一樣。看著她熟睡的乖巧模樣,成默的心漸漸平靜了下來,雖然他還是有點不知該如何是好的彷徨,但他覺得自己應該能夠接受自己已經(jīng)成為父親的事實。

    成默吞咽了一口唾液,故作輕松的說道:“還好長的比較像你。要是長的像我就糟糕了?!?/br>
    沈幼乙俯瞰著女兒溫柔的微笑,“也很像你啊,你看她的臉,我感覺應該跟你小時候一樣,特想讓人掐一掐,親一親……”

    成默心情還是有些亂,他不知道該從何關(guān)心起,于是胡亂的問道:“她現(xiàn)在上幼兒園了嗎?”

    “還沒有。要等三歲,不過我想等她在稍微長大一點,懂事一點,再去幼兒園?!?/br>
    “哦,那……那她現(xiàn)在會說些什么了?”成默遲疑了一下,才小聲問,“身體什么的,都很健康吧?”

    “會說的可多了,她很聰明的,身體也很健康,天天就喜歡在床上亂蹦,也不怕撞到頭。實在沒辦法的時候,我就把她抱到沙發(fā)上讓她跳……還好沙發(fā)的質(zhì)量不錯,沒讓她跳爛……”

    成默打量了一下那張高低床,又環(huán)顧了一圈,還是跟原來擺設(shè)一模一樣的房間,他抬手就能觸摸到自己那張年歲久遠的書桌,他看到了沈幼乙的筆記本,還有那臺舊電腦,那顆冷硬的心更是被暖流所軟化,他滿心歉疚的說道:“真是辛苦你了?!?/br>
    “不辛苦?!鄙蛴滓倚χf,“每天陪著她的時候和我寫作的時候,都能感受到生命的熱忱……”

    成默眼下只想著一股腦的把好東西塞給沈幼乙和成靈鹿,他立刻說:“明天我們?nèi)タ捶孔雍貌缓??這里住著太對不起你們母女了!”

    沈幼乙滿懷憧憬的柔聲說:“有房子??!你不是留了十多套房子嗎?其中有一套就可以,只要裝修一下就好了,我都看過好多次了,我們的房間、女兒的房間、爸媽偶爾過來住的房間,還有保姆房……腦子里都有設(shè)計方案啦!”

    成默沉默了一下,才說道:“小西,有件事我必須先對你說。”

    “我知道,我不需要你給我任何承諾?!鄙蛴滓掖瓜铝祟^,“人的一生會遇到很多人,有些人注定成為父母親戚,有些人只能成為朋友同事,有些人你會欣賞他,有些人你會很合的來,但最后能不能走到一起成為夫妻,卻要看因緣際會,有時候緣分到了,感情卻還差一點點,有時候感情到了,緣分卻藕斷絲連,前者叫人遺憾,后者叫人痛苦。但我覺得,記住美好的時光最重要。人生是如此短暫,我能給我喜歡的人生孩子,能做我自己喜歡做的事情,不用考慮柴米油鹽,也不用考慮人際關(guān)系,還有什么不滿足的呢?”她轉(zhuǎn)頭看向了成默,“你能來找我,我已經(jīng)很滿足了呀!”

    第四十二章 時序之西(10)

    成默在感情方面,向來是寧可荒唐,也要磊落。他深深的清楚有些事情可以騙,但感情這方面是絕不能存在欺騙的。所以不管是對謝旻韞、雅典娜、沈幼乙甚至高月美,他都不存在任何欺騙的行為。

    因此即便沈幼乙用很文藝很深情的話向他表明了態(tài)度,十分委婉的說她不介意,成默還是沒有打算隱瞞自己的狀況和所經(jīng)歷的一切。他知道沈幼乙說的不介意一是指謝旻韞,二是指高月美,原本他可以借坡下驢的避開叫人難堪的事情什么也不說,或者一筆帶過,但成默還是不假思索的打算和盤托出。他看了眼正在熟睡的成靈鹿低聲問:“我要說的事情很長,在這里說不會吵到……”

    “小鹿,”沈幼乙抬起頭來說,臉上綻放出甜美的微笑,“她的小名叫小鹿。只要說話的聲音不是太大的話,是不會吵醒她的,她都習慣了。我晚上就在書桌前面打字,噼噼啪啪的,她有時候沒聽見還睡不著,偶爾我也會和小南對話,她也不會醒來……”

    說到女兒,沈幼乙的臉上立刻就會蕩漾起幸福的波瀾。成默心情復雜,不知為何他還稍稍有那么一點嫉妒沈幼乙對女兒的愛。他扭頭看了眼墊著《時序之東》坐墊和靠背的椅子,小聲說道:“那我們就坐下說吧!”

    沈幼乙點頭,轉(zhuǎn)身小心翼翼的幫成默將椅子拖出書桌,自己則裊裊的坐在了床邊。

    成默看到沈幼乙坐在自己曾經(jīng)夜夜睡過的那張木制高低床上,眼神恍惚了一下,仿佛自己正身處浮動著泡沫的幽暗夢中。眼前的一切有種不切實際的虛幻感。他目不轉(zhuǎn)睛的端詳了沈幼乙好一陣,才打開竊聽屏蔽器,輕聲細語的說道:“我得從‘阿斯加德’行動說起,那是二零二零年的十一月份,我忽然接到通知,前往歐羅巴進行拉練……”

    靜謐的空氣中響起了成默不帶太多感情的敘述,沒有太多形容詞也沒有什么比喻,全都是流水賬一般的表達,從他抵達歐羅巴前往丹麥遇到了斯特恩·金,又到西臘和西園寺紅丸再次交手,然后再前往義大利第一次進入競技場,接著去到巴黎,和謝旻韞去參加了拿破侖七世在楓丹白露宮舉辦的宴會……在歐羅巴轉(zhuǎn)了大圈,才去到克里斯欽菲爾德進入了“阿斯加德遺跡之地”。

    聽到成默說他拿到了“歌唱者號角”,沈幼乙也神采飛揚起來。說到縱貫歐羅巴逃亡,即便成默語氣輕描淡寫,沈幼乙卻覺得一切都驚心動魄極了,她聽的如癡如醉,就連手機接連的震動也都沒有察覺。成默提醒她之后,她看都不看便直接關(guān)了機,迫不及待要成默繼續(xù)說。

    然后就是重頭戲——巴黎恐襲。從小丑西斯一出場,沈幼乙就情不自禁的抬手捂住了心口。她完全沒有翻墻的習慣,平時也不怎么上網(wǎng),因此不知道成默和謝旻韞還在法蘭西恐襲中上過電視,只是知道成默和謝旻韞在巴黎恐襲中失蹤了。當然,也有不少人看到了這一幕,但國內(nèi)網(wǎng)絡屏蔽的實在太快,還沒有引起波瀾就已經(jīng)被消弭。而海外則因為種種成默暫時還沒辦法揣摩清楚的因素,選擇刪除掉了有關(guān)成默和謝旻韞的全部鏡頭,并將報道集中在了小丑西斯和黑死病身上,這才讓成默沒有名揚四海。

    今天,沈幼乙才從成默口中聽到這史詩般波瀾壯闊又百死一生的劇情,呼吸都急促了好幾回。當成默說到謝旻韞為了營救巴黎人和他選擇了在埃菲爾鐵塔頂端自我毀滅,沈幼乙忍不住頷首落淚,強忍著哽咽,起身拿了好幾回紙巾。

    一直到成默說到他是如何報復,如何被井泉和高月美所裹挾著前往西臘的經(jīng)過,沈幼乙才恢復了平靜。成默沒有絲毫回避自己的問題,向沈幼乙剖析了自己為什么會選擇和高月美發(fā)生關(guān)系的原因,也說了自己現(xiàn)在對高月美的感情,心存感激,也有幾分憐愛,但并沒有那種愛。

    沈幼乙始終沒有說話,只是紅著眼眶默默聆聽,但成默能從她的緘默的表情中觀察出沈幼乙對高月美有點說不清道不明的復雜情緒,成默不清楚那是一份怎么樣的情緒,他也不打算開解,除了心中哀嘆一切都是孽緣,他并不打算為兩人媾和。在他看來,這兩個人以后都不要見面的最好。

    接著就是說到他和雅典娜的情節(jié),這一段依舊是平鋪直述,不過側(cè)重點不再是說自己的心理的變化,反而是更多的描敘了雅典娜是個怎么樣的人。倒是在敘力亞再次看到謝旻韞照片的時候,成默花了很多字句去表達內(nèi)心受到的沖擊。

    當把這些年的經(jīng)歷大致說了一遍,包括和雅典娜準備領(lǐng)證結(jié)婚的事情之后,成默深深的吐了口濁氣,他在臺燈光圈的邊緣挺直了身體,勉強笑了一下,輕聲說道:“對我來說這幾年的經(jīng)歷是一次洗禮,尤其是在我被關(guān)了那么久之后,出來看到陽光,第一次覺得陽光竟然這么溫暖,原來洗熱水澡那么快活,我聽到電視機里播放音樂,雖然不是我喜歡的音樂風格卻也悅耳極了,我在蠻荒落后的中東村落用手制造了可樂,那味道配上冰塊真令我想流淚,我在大海上流浪,遇到了很多有趣的人,他們每個人的性格都不一樣,像哈立德,他的家人是他最珍視的東西;像海勒,酷兒德人的自由和幸福就是她所奮斗的目標,像阿扎爾醫(yī)生,實現(xiàn)民族獨立就是他的夢想,像默罕默德大叔,他活得很迷茫失去了方向,但現(xiàn)在他似乎又找到了希望所在……每個人的快樂痛苦都不一樣,但他們都很堅強的活著?!彼nD了一下,閉上了眼睛,“我遇到了雅典娜,她是很好的姑娘,原本人世間對她而言只有數(shù)學才算有趣的東西,但我現(xiàn)在教會她看動畫片,教會了她喝可樂,教會了她切菜和烤串,也許還教會了她如何喜歡一個人……我真的很高興,我覺得我活在這個世界上還是有些意義的……今天我又再次握住了你的手,還看到了女兒,盡管我們之間的還存在很多問題,盡管我的心情千頭萬緒一言難盡,卻發(fā)現(xiàn)原來這些平凡的小快樂都可以讓我如此留戀人間……我想,原來啊!原來我并沒有自己想象中的那么不懼怕死亡。我以前有心臟病的時候,只是因為活的不夠好,所以不斷的用各種哲理來欺騙自己而已,可能我不想對病魔認輸,所以倔強的對命運說我不怕……就有一種小孩子不服輸?shù)淖煊病?/br>
    成默發(fā)現(xiàn)自己又一次無法抑制自己沸騰的情緒,也許是因為他一路輾轉(zhuǎn)終于回到了這個名為故鄉(xiāng)的地方,也許是因為這所屋子是他棲息的港灣,也許是因為沈幼乙是他最眷戀的溫柔,也許是他壓抑了太久需要傾訴。他毫無保留的向沈幼乙傾訴了一切,他的希冀,他的恐懼,他的滿足,他的貪念……

    聽到成默的傾訴,沈幼乙又濕潤了眼眶,她抬起纖纖素手抹了抹眼眶,細聲說道:“今天真是快要把這一輩子的眼淚都要流光了呢?!?/br>
    成默想要起身幫沈幼乙把眼淚擦掉,又覺得自己現(xiàn)在還沒有資格,稍稍起身又裝作不經(jīng)意的放下。此時,他才深刻的理解那句話:生活不是上帝的詩篇,而是凡人的歡笑和眼淚。

    擦掉了眼淚,沈幼乙又開口說道:“我也是現(xiàn)在才明白,我以前不是不快樂,而是一直覺得自己不配快樂,不該快樂,我始終有種罪惡感,不管是羅佳怡的事情,還是你的事情,都不允許我自己開心,仿佛我快樂就是在犯錯,我只能在書中逃離自己。但在知道你送我畫,還可能誤會了什么以后,我真的害怕就此失去你,對我來說,你是我唯一能棲息的彼岸,即便是面對滔天巨浪我也必須到達你的身邊。在接受采訪的時候,我就想的很明白了,人或許最重要的并不是履行那些道德家庭強加于我的‘責任’,也不是實現(xiàn)理想或者某種使命,更不是要成為人上人,而是享受生命。不管我在社會上是在扮演一個怎么樣的角色,不管我的才能和人品會不會受到其他人的認可,不管我對誰來說不過是工具人又或者氣氛組,只要是我自己辛苦賺來的快樂,那就是屬于我的,我配的上……我不要其他的,我也不太關(guān)心,我只要你給的。好的,壞的,我都坦然承受。因為你才是我最珍貴的,最重要的……”她看向了成默,很輕,卻很堅定的說,“你就是我的命運?!?/br>
    成默與沈幼乙對視,溫馨的氣氛在兩個人的眼波間流轉(zhuǎn),“老師,你也是我的命運。如果不是你,我不會是現(xiàn)在的我。你不知道在被關(guān)在牢里的日子,我是怎么度過的,我每天拿著面包片和那瓶水,就會想起和你在一起的日子。冬天陰雨連綿的傍晚聽著雨點打著窗戶燉紅燒牛rou和排骨蘿卜湯。春寒料峭的黃昏念誦著博爾赫斯的《戀人》蒸臘rou蒸米糕。夏日悶熱的午后聽著小野麗莎品嘗玫瑰蜂蜜沙冰。秋天漸涼的夜晚坐在陽臺上賞月細細咀嚼海棠酥和栗子小甜餅……這是迄今為止,我抵御所有低落心情的方法。還有那些天在大圍山度過的日子,晚上我們很快樂,白天我們也很快樂,那是我最無邊無際的快樂日子。正是那些甜美的日子讓我有信心能堅持下去,讓我面對任何險境都不放棄希望。”

    說到大圍山,沈幼乙白皙的臉頰泛起了紅暈,她又有些羞怯的低下了頭,小聲說道:“我只能給你帶來很渺小的快樂,我沒有那么重要……”

    成默急切的說:“不……”

    “成默,你聽我說。”沈幼乙情深款款的凝視著成默的眼眸,“我知道的,這個宇宙茫茫無限大,我的心意雖然細細卻也是無限好。而且,正因為我知道我對你而言,并不是那么不可或缺,我才會更珍惜你,也更珍惜自己,我會去了解你,自己才不會亂,然后即便遇到再糟糕的境地,我也能有勇氣獨自穿行過,再孤單的處境,我也會堅守自己,不會放棄這段來之不易的感情。我明白我自己,也明白你,才對得起這份命運給我的獎賞。這不是為了你犧牲,而是為了成為真實的我自己而做出的犧牲。我也不是貪圖你的愛和關(guān)心,而是要和你做一場公平的交易,其實根本不公平,你給予我的遠遠多于我能給予你的。也許對于大多數(shù)女人而言,安全感、無時不刻的被愛、白首偕老是她們的價值與幸福,但這不是我的。而你給予我的,瑰麗危險的天選者世界、悖逆而深沉的戀情、還有突如其來的等待和降落才恰好是我想要的,這就是我的需求,即便為此我不能獲得名分,我也并不覺得羞恥。我不會因為世俗的不認可,而委屈妥協(xié),我不想要虛假的活在這個世界上,我不做那朵只供人欣賞的瓶中花,我是勇敢而生猛的母老虎,野蠻也莽撞,我就要按照我的心意活在這個世界上……”

    還有比這更深情更令人動容的表白嗎?成默覺得沒有了,倘若說這個世界上有人能全心全意的愛著他,那么除了沈幼乙,成默覺得沒有另外一個人能如此。他的心在震顫,這種來勢兇猛的愛意引起了成默的淚腺在熊熊燃燒,他知道這也是他所期待的愛,到了這里,他已經(jīng)不再需要任何再多一點的愛了,他甚至希望能夠就在這樣的狀態(tài)中,達到終結(jié)。

    成默閉上了眼睛。

    空氣中彌漫著濕潤的淡淡的玫瑰花的味道,窗外的霓虹漸漸熄滅,深沉的夜晚籠罩著整個房間。

    隔了好一會,成默才睜開眼睛,他輕聲問道:“那你愿意明天見見她嗎?”

    “雅典娜?”

    成默點頭。

    沈幼乙偏過頭凝望著成靈鹿,有些局促的說:“這有什么好見的?”

    “她很喜歡你,也知道我們之間的關(guān)系?!?/br>
    “?。??”沈幼乙輕輕驚呼,又馬上掩住了嘴,她有些慌亂的搖頭說,“那更不能見了!”

    成默想到雅典娜的條件更是頭疼欲裂,有這么一個摸不清想法的老婆,絕對不是一件值得慶祝的事情,在如此思考時,他都不敢當著雅典娜的面想。他言不由衷的勸說道:“小西,雅典娜是個很好相處的人,你見過就知道了,她也不介意小鹿的。所以我們可以光明正大的在一起的?!?/br>
    “這怎么行?這怎么行?”沈幼乙表情很是不安,她完全沒有做好去見雅典娜的準備。

    “沒什么不行的,她還加了你的書友群呢!那天在京城就是她要我去你的簽售會的?!?/br>
    “是么?”沈幼乙有些狐疑的問。

    “我肯定不會騙你?。??”

    “那……那……讓我好好考慮一下好不好?”

    “要考慮多久?一晚上夠不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