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其實(shí)問無妄大師話時(shí)就已知道這等老成精的和尚不會說什么具體的命理，卻也不惱，只道：“朕其實(shí)今日是想請大師見一見太子，近日太子求經(jīng)問道，參禪修道，朕十分憂心?！闭f著便傳道：“去請?zhí)觼硪娨姛o妄法師?！?/br>
    元鈞在侍衛(wèi)太監(jiān)們的簇?fù)硐伦吡顺鰜恚卸Y見了皇帝。

    元自虛仔細(xì)看了看長子，只見他大病初愈，面容還微微帶著些蒼白，衣袍穿在身上空蕩蕩的，昔日眉目間屬于少年的銳氣幾乎已消褪，而曾經(jīng)一直縈繞在眼睛里的憂郁也消失了，沉淀為一種無所掛心的空。

    元自虛不理解這種空，他道：“衡之來見過無妄大師?！?/br>
    元鈞稽首道：“無妄大師?！?/br>
    無妄還禮：“老衲見過太子殿下?！?/br>
    元自虛笑命元鈞坐下：“大師精通佛法，又擅命理，太子若是心中有不解，可問之?！?/br>
    元鈞沉靜道：“兒臣遵旨。”

    他在幾前正身發(fā)問：“大師，孤從前讀書，讀到倩女離魂，千里徒行追夫，五年生兩子，身卻在家中病重，后魂體合一，病方痊。（注）請問此事，是真是假？魂與體，哪般最重？大師有何教我？”

    無妄略一沉吟：“云月是同，溪山各異，

    萬法無常，一心不亂?！?/br>
    元鈞微微一笑，不再發(fā)問，面容上卻又隱隱帶上了些光彩，仿佛似有了悟。

    元自虛看在眼里，心中越發(fā)煩悶，只打發(fā)太子回去道：“太子年少，不宜太過沉迷佛學(xué)玄理?！?/br>
    元鈞垂首乖順道：“父皇所教，兒臣凜遵?！?/br>
    元自虛便命他回去休養(yǎng)身子。

    待到元鈞離開，元自虛才又問：“大師看太子如何？”

    無妄道：“太子極清極凈，如蓮花不著水?！?/br>
    第77章 染心

    寶函宮里的蓮花，乃是江南白馬寺請來的千葉寶蓮種缽羅華，去歲夏日盛開如火。但如今是冬日，蓮花池里都是枯荷葉，也別有一番詩意禪境。

    “看取蓮花凈，方知不染心?！痹x從九曲橋上緩緩走過，沉靜而安閑，他嘴角甚至還帶著笑容，今日一見到以腹語聞名的無妄大師，他就知道，他的父皇已踏上了他精心謀劃的陷阱里。

    綢繆數(shù)日終于有了收獲，他此刻卻發(fā)現(xiàn)無人可說，雖然可寫在冊子上，卻不知下一次那小女官再次和自己切換靈魂是什么時(shí)候了。畢竟他已下定決心不再輕易切換靈魂——她如今，是在與鄭探花說話嗎？

    她會答應(yīng)鄭探花的求娶嗎？

    元鈞這一刻感覺到了一些寂寞和悵然，容璧要嫁人了，jiejie也嫁了人，他仍然要孤獨(dú)一人這么走下去，而權(quán)力的頂峰，在他看來也并沒有這么誘人。

    這一段時(shí)間精心研讀的那些佛經(jīng)道書，忽然仿佛紛紛跳了出來，若是真就如此遁入空門，遠(yuǎn)離塵埃，似乎也沒有什么不好的？

    “逢人不說人間事，便是人間無事人。”

    佛書說諸法皆空，道家言道即是無，他此刻竟然對一直以來堅(jiān)持的那些仇恨和執(zhí)著感覺到了一絲迷茫，自己孜孜所求，又所為如何？自己和父皇，又什么不同之處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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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子乃儲君，若萬事皆空，萬物皆無，朕如何托以神器？此非國家黎民之福也?！痹蕴摰皖^，垂問無妄大師。

    無妄大師微微一笑，枯瘦面容上雙眸平靜：“陛下心中已有答案，何必問老衲？人間富貴、長生仙菉皆有因果?！?/br>
    元自虛心中微動，追問無妄：“有算命者不知朕的身份，直言朕的命數(shù)與太子防克。”

    無妄色變，雙眸陡然亮得驚人，他猝然起身深深彎腰致禮：“陛下，貧僧請陛下舍太子予佛門為僧，則世間太平。”

    元自虛緊緊盯著無妄：“大師今日來，原本只是與朕打機(jī)鋒，一絲天機(jī)不肯泄露，如今卻貿(mào)然開口建議太子遁入佛門，這是為了救太子嗎？”天子語聲充滿了殺氣，凜然如雷霆之怒，隱而未發(fā)。

    無妄直言不諱：“陛下，命數(shù)本非常數(shù)，一切皆有因果。因已種，果必生，太子命中合該建麒麟勛業(yè)，則天自償其仙緣?；适覛膺\(yùn)，關(guān)乎天下黎民命數(shù)，陛下不若順?biāo)浦郏n太子入佛門，亦可為陛下求平安?！?/br>
    元自虛冷笑道：“大師的意思是，太子原本為儲君，但因?yàn)楣录芍M他的命數(shù)防克于朕，反而導(dǎo)致了其命數(shù)變化，天道便另外補(bǔ)償于他，比如……仙緣？甚至有可能，這仙緣本是朕的，這便是因果報(bào)應(yīng)？”

    無妄默然不語。

    元自虛冷笑了一聲：“你們這些老禿驢，只想救太子，什么因果報(bào)應(yīng)都說出來了，太子寸功未立，朕問你，他哪里來這么大的福報(bào)？難不成，你要說是前世宿緣？”

    無妄闔著眼皮長呼佛號：“陛下一聞千悟，太子無辜，請陛下三思而行?！睙o妄枯瘦面容又已平復(fù)，猶如槁木枯樹，仿佛四大皆空，又如視死如歸。

    元自虛忽然覺得索然無味，起身拂袖入內(nèi)，不多時(shí)李東福出來送了無妄大師出宮。

    次日，元自虛忽然又命人召無妄大師進(jìn)宮，但寺里答覆無妄大師昨夜觀天象，有所悟，已離京云游天下，苦行尋禪去了。

    元自虛這才作罷，只有前去傳旨的李東福知道自己身上帶著的鴆酒，隔了一夜，皇上終究還是按捺不住殺念。而無妄大師果然是高僧，顯然也知道等皇上回過神來，必要?dú)⑺?，一出宮立刻離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