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3節(jié)
“……只能在結界之外,眼睜睜看著那名弟子……” 在他身側,地面上鋪著一張染血的白布。 白布一角掀起,露出一截斷肢。 “……看著他渾身,就像是熟透了的果子一般,全都掉了下來?!?/br> 嘩啦啦的雨聲蔓延向遠方。 冥慧住持放下手中的地形圖,朱紅色的騰龍空洞的眼睛被燭火反照,漾著令人不安的詭異色澤。 “阿彌陀佛。”冥慧住持輕嘆一聲,長袖一掃,白布翹起的邊緣輕輕落回去。 “即云寺久不過問俗世,不知究竟得罪了何方神圣,竟造次報復。” 他起身步向窗邊,地平線處已有金光彌散而來,只是夜色太深太重,沉暗的色澤依舊霸占著蒼穹,目之所及,一片蒼茫。 冥慧住持望著空濛雨幕。 “萬般皆不去,唯有業(yè)隨身?!?/br> 他捻著白玉菩提。 “假使百千劫,所作業(yè)不亡,因緣會遇時,果報還自受。如此濫殺無辜,恐造順后業(yè),生生世世,窮之無盡也。” 冥慧住持雙眸微闔。 “冤孽啊。” * 溫寒煙自空青房中緩步而出,葉含煜一臉菜色,腳步虛浮地跟在她身后。 裴燼倚在門框上,見她出來,懶洋洋站直身,抬了抬眉梢:“如何?” “睡下了?!?/br> 溫寒煙有點疲憊地揉了揉眉心。 接到葉含煜傳訊之時,她和裴燼立即趕回院中,正看見空青神情扭曲地掐著葉含煜的脖頸,后者已是臉色慘白,出氣多進氣少了。 溫寒煙上前試圖將空青扯開,可他力氣出乎她想象的大,比平日里要頑固許多,仿佛身體里所有的力量都在那一瞬間爆發(fā)出來,誓要將葉含煜撕成碎片。 她不得已之下,只得一道劍風刺出,生生將空青徹底劈暈過去。 溫寒煙很難去想象,若是今天她并未安排葉含煜守在此處,說不定空青當真會沖出院落。 或許他真的會殺人。 到那時候,即云寺近日來頻發(fā)的怪異之事,便真的再也說不清了。 溫寒煙看著葉含煜頸部,青紫的扼痕觸目驚心。 她以靈力探入,替他舒緩些許,讓他回房休息。 溫寒煙重新看向裴燼。 “眼下他看不得你,面對我時,狀態(tài)也極為怪異?!?/br> 裴燼有一搭沒一搭地撫著昆吾刀柄,若有所思。 溫寒煙頓了頓,繼續(xù)道:“我也查探過了,空青身上并無奪舍、亦或是受人迷惑心智的征兆?!?/br> “受人迷惑心智?”裴燼松散轉身往外走,順帶扔下一句,“阿煙,你又有沒有想過,若是自始至終,他便并非被人蠱惑——” 他勾了下唇,回眸看向溫寒煙時,眼神幾分輕浮曖昧。 “而是當真如此恨我呢?” 溫寒煙愣了愣。 “你的意思是——” 她看向裴燼,他卻并未看她,而是看著另一個方向。 溫寒煙順著裴燼視線望過去。 高高低低的蓊郁樹冠之間,燦金色的瓦片在陽光下反射著耀眼的光暈。 ——千年前浮嵐于即云寺講學之處,浮嵐瓦解之后,千年來又被用以作為一塵禪師的清修之地。 是予禧寶殿。 第110章 云桑(八) 眼下夜色尚未降臨,盡管被死亡的陰霾籠罩,即云寺中的一切依舊如常。 內(nèi)門弟子尚且覺得災禍殃及不到己身,外門弟子卻人人自危,頭頂高懸著一把刀,誰也不知道什么時候它會落下來,又會落到誰身上。 溫寒煙和裴燼并肩而行,走至予禧寶殿前,裴燼目不斜視抬步便略過去,溫寒煙眼神卻微微頓了頓。 她腳步一停,轉頭望過去。 予禧寶殿建于蓮池中央,琉璃瓦重檐,尖頂出檐高翹狀若飛天,墻身金紅交映,宛若水面上盛放的另一朵盛放的紅蓮,水中倒映清澈。 大殿外嵌著一尊巨大的金佛像,頂天立地自屋檐縱橫聯(lián)結至地面,佛像之上刻鏤著精細的吉祥紋,還有繁復古樸的銘文梵咒。 路過的即云寺弟子見溫寒煙盯著予禧寶殿看,雙手合十躬身行一禮,以為她是好奇,主動解釋道:“溫施主,這是一塵師祖閉關清修之處?!?/br> 溫寒煙點點頭收回視線,裴燼已立在不遠處等她。 兩人又向前緩步而行,初春的風還染著些料峭,刺骨的寒涼卻消散了許多,拂過衣擺時,黑白分明的色彩無聲交疊在一起。 溫寒煙忽地出聲:“你同一塵禪師也是舊識?” “幾面之緣罷了。”裴燼沒什么所謂應了一聲,片刻,冷不丁故作訝然垂眼。 他突然俯身欺近,悠悠翹起薄唇,盯著溫寒煙上上下下地看。 溫寒煙被他這視線看得渾身不自在,眼尾一跳:“怎么了?” 裴燼站直身,語氣幾分不正經(jīng),“我不過是在想,莫非你口味如此獨特,放著我這儀表堂堂、玉樹臨風之人在身旁不聞不問,反倒對出家人感興趣?” 溫寒煙瞥他一眼,懶得搭理他。 裴燼眉眼稍揚,忍不住笑。 兩人就這么有一搭沒一搭說著話,不知不覺走過風中,穿過佛廊。 靜思堂中白塔叢叢,埋葬著歷代即云寺住持的金身舍利。 其間萬佛金象,于日光之下反射著燦金色的光暈。 靜思堂前梧桐成蔭,溫寒煙和裴燼隨便尋了一處樹蔭,她正欲盤膝坐下,另一人動作卻更快。 溫寒煙指腹觸到微涼的玄色衣擺,她訝然抬起頭,裴燼手臂微抬震了震衣袖,半邊寬袖此刻都被她坐在身下,身體不自覺朝著她的方向傾斜。 她指腹按在那質(zhì)感極佳的法衣上,須臾,無言抬眸看他一眼:“這又是做什么?” 裴燼單手撐在她身后,懶散順勢向后一靠,“自然是在保護仙子?!?/br> 溫寒煙頭痛,裴燼時常思維跳脫,令她一時間摸不清頭腦:“什么仙子?” 裴燼輕“嘖”一聲,眉目間流露出浮夸的訝然:“你難道沒有看過?” “看什么?” “話本里的仙子向來白衣勝雪,仙氣飄飄?!?/br> 裴燼挑眉示意她一身白衣。 “我的仙子這身白衣,自然要由我來保護好?!?/br> 溫寒煙指尖蜷了蜷,抿唇?jīng)]說話。 她從來沒看過話本。 還未拜入瀟湘劍宗時,她只是個連冬衣都穿不暖的村中貧女。 拜入瀟湘劍宗后,她整日不是練劍,便是縱覽劍譜,更沒有其他事情可做。 那種平凡的、于旁人而言或許稀松平常的閑暇樂趣,她從未體驗過。 以至于,溫寒煙并不知道,話本是不是真的像裴燼說的那樣,有許多仙子,身著白衣,衣袂翩躚。 她只知道,在她永遠地失去她的娘親之后。 有人在意她的修為境界,有人在意她身份名聲。 但再也沒有人在意,她的衣服會不會被弄臟。 薄薄的一層衣料,沒有多少分量,更沒有多少存在感。 溫寒煙卻感覺身下好像托著一層柔軟的云。 她垂下眼睫。 “多謝?!?/br> 裴燼盯著她看了片刻,看見她一瞬間本能的瑟縮。 像是初生的雛鳥破殼而出,向外探了探,卻又不安全地縮回去。 他面上沒什么多余的情緒,半晌才扯起唇角,慢悠悠回話,“那你打算怎么謝我?” 他這么一問,溫寒煙心底那些說不清的情緒陡然一散。 她反問:“話本里是怎么謝的?” 裴燼似是聽見什么有趣的話,忽地一笑:“你真的想知道?” 溫寒煙突然就不想知道了。 她雖然沒看過話本,但也并不難猜測,無外乎不過是什么“以身相許”之類的。 “太過俗套的謝法,我不感興趣?!迸釥a挑著唇角看她,“不如換你替我做一件事?!?/br> 溫寒煙想了想:“什么事?” “——不知道?!迸釥a尾音略微拖長,閑散支著額角掀起眼皮,“先欠著,敢不敢?” “有何不可?”溫寒煙沒什么猶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