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暄妍/裊裊春腰 第61節(jié)
就算一個人都沒有也無妨,圣人依然會有別的辦法來保全她,只要咬定“欺君”二字不成立便可。 不過他不打算對太子妃說,不然她可能會給拳頭他吃。 他只想她不再害怕靠近他。 他只害怕她害怕靠近他。 馬車轔轔碾過斑駁的石磚路面,繞著滿城共囑的浩蕩月色,不知要往何處去。 師暄妍識得路,在馬車經過了一個莫名奇妙的拐角過后,她出聲道:“這好像不是回忠敬坊的路。” 他們現在,不回行轅嗎? 寧煙嶼挑眉,沒想到她會識破:“娘子真是警覺。” 師暄妍心尖一抖,疑心寧恪又是有了別的什么花招,打算帶她去放鷹臺之類的地方,借著要給她解毒治病的由頭……又那樣。 并非她推辭,也不是諱疾忌醫(yī),只是,她那里還疼著,走路都覺著磨得痛,實在吃不消他拷打。 她很費解,難道他真是鐵塑的骨頭嗎?連著鏖戰(zhàn)兩夜了,他精神奕奕,沒有半點腎陽虧虛之癥。 一個念頭撥轉之間,師暄妍已經有了乞饒的心思。 倘若他一定要,她便只好求饒了。 那場面上不會好看的。 但是,也別無他法。 師暄妍經過放鷹臺一夜,漸漸有些疑心,太子殿下一直想的就是一石二鳥,替她治病說不定只是一方面,他本身就是個極其“重欲”之人。 這念頭一起,便不能細想,細細咂摸過后,她終于轉過彎來了。 于是少女把下頜抬高,清澈的美眸中填充著高漲的怒意。 “寧恪。” “嗯?” 太子殿下顯然還未能體會到她已經充滿憤慨的情緒,鼻音稍濃地應了她的呼聲,垂目而下。 師暄妍柳眉輕懸,狐疑地看向他:“你一早就知曉,圣人根本就不會因為這件事懲罰我,對不對?不管懷孕是真是假,我都還是太子妃,對不對?” 寧煙嶼脫口而出:“對?!?/br> 但剛剛話音落地,太子殿下很顯然意識到了什么,神態(tài)變得非常不自然。 師暄妍即刻打蛇隨棍上,要從他身上跳起來,可忘了這是在馬車里,她這一彈,差點兒便撞上了蓬頂。 少女星眸璀璨,支起身體,充滿火氣地睨向他。 “所以,不管懷孕與否,我都是太子妃,那你當初對圣人撒那個謊做什么?” 他不說話,視線瞥向車窗外。 這分明就是心虛。 師暄妍追究到底,大聲道:“寧??!你是不是趁火打劫!你就是想和我——” 他早就算好了今日,故意在圣人面前謊稱她有孕了,目的就是為了誆他婚前與他……那樣。 簡直難以啟齒。 被小娘子看穿了心思的太子殿下,仍未言語,垂下的耳梢緩緩沁出了薄紅顏色。 趕車的車夫也聽到了,太子妃中氣十足的吼聲。 年逾四十的車夫,都是久經情場的老將了,聽了太子妃的話,偷偷地笑著,催馬更帶勁了。 寧煙嶼怕她自他腿上滑落,跌到車板子上,摔得屁股痛。 長臂一攬,將人摟了回來。 月光清冷如鹽,斜斜地照著太子殿下肩上素雪色的披風。 整個人,便似霜中之鶴。 實在很難想象到,這矜貴清冷的太子殿下,居然是個這般不要臉的輕浮浪蕩公子。 華叔景給他治病的良方,他就借坡下驢了,等不及一日就回來與她假模假式地商議,然后就…… 師暄妍臉頰漲紅,看著寧煙嶼,恨不得把他右邊頸窩的皮膚也咬出一圈深深的齒痕。 這時,馬車又調轉了一個方向,拐向更深的坊道。 猝然地一下折角,差點將車中師暄妍顛得飛出去,幸有寧煙嶼扶住她腰。 他的大掌牢固地抓著那一截春腰,將她按在腿上。 師暄妍徹底不認識路了。 正要詢問,耳朵里突然落入了另一串陌生的車輪聲。 “這是……” 話音未落,他們的這輛馬車已經停下了。 正橫在一道巷子口,再也不往前了。 月光踅不進深巷,那長長的甬道里黑魆魆的一片,無燈,無月,落不進任何影子。 也沒有任何聲音。 在他們前頭,還停了一駕馬車。 師暄妍伸手撥開那道垂懸的紫棠色車簾。 只見有人從那駕馬車上,拽出了一個身形豐腴的女人來。 就著慘昏的月光,依稀能辨認出那個披頭散發(fā)的女人是韓氏。 師暄妍吃了一驚,沒有來得及問,韓氏嘴里的硯臺被取出來了,這一取出,韓氏當即破口大罵。 “你們!你們要帶我去哪兒!我告訴你們,我可是開國侯府的賓客,你們這群狗眼不識人心的雜碎,還不快些放我回侯府!我可沒有誣告那個賤人,她的絕嗣湯就是我給的,整整喂了她四年呢!她有沒有懷孕我能不知道?” 但押著韓氏的人壓根不聽她廢話,拖拽著人便往巷子里走。 月光慘淡,只見那一伙人皆身著玄衣,以紗覆面,裝扮何等熟悉。 師暄妍多留神觀察幾眼,終于想起來,這些人,不正是與寧恪身旁的暗衛(wèi)做同樣裝束么? 就在昨夜,她和他們還打過交道。 是寧恪要這么做的? 韓氏的大罵聲從巷子口傳來,凄厲、吵嚷、尖銳,像一鍋燒開的沸水。 “是不是師暄妍那個小賤人讓你們來的!你們這是濫用私刑!” 那聲音被推入漆黑一片的巷子中,逐漸遠去。 師暄妍感覺到,在韓氏罵她“小賤人”時,太子殿下的手指圈住她的腕子,捏得用力了一些。 她瞥回眸光,車中的一線燭火搖曳,照著他深抿的薄唇。 韓氏的聲音已經離得很遠,可她的叫罵聲,仍在耳畔回蕩。 “師暄妍那個小賤人怎么不親自出來和我對質!她敢嗎?她就是個蕩.婦,連自己的舅舅她都勾引,她不要臉!你們怎么敢相信她!” 韓氏歇斯底里地罵著。 那些聲音很刺耳,以至于早已習慣了那些辱罵的師暄妍都不想再聽,有了離開之意,她看向寧煙嶼,軟眸充滿了懇求。 夠了。 韓氏即將蹲入牢獄,這一去就是十四年,比起她的十七年,也差不多夠了。 “寧恪,她已經得到懲罰了,我們走吧……” 寧煙嶼調轉視線,看向懷中不安分的小娘子,黑眸中醞釀著怒意,可面對著她,聲線是如此溫柔:“孤覺得,就是殺了她,也不足以泄吾心頭之憤。師般般,你總讓我不要插手你的事,往日我能聽你的,但孤今日,是為自己泄憤。把新仇舊怨,與這些人一并算上?!?/br> 他語調低回,長指揉捏著師暄妍的虎口。 少女纖細白嫩的手背上,有五個淺淺的漩渦,他按了幾下虎口,轉而去揉捏她手背上的漩渦,嚴絲合縫地貼著那片輕薄的rou理,一根根地撩撥她的神經。 “江家一日不亡,你心里一日不會安寧。” 他早已看出,那段疼痛的回憶,是她心頭一塊觸碰不得的陰霾。 她把那些人、那些事,連同素昧平生的他一起,經過多年,煉成了一根扎心的骨刺,全掩埋在了那塊陰霾里。 巷子口忽然響起韓氏的一聲怪叫。 “啊——” 韓氏像是被什么套住了腦袋,那聲音異常沉悶,已經小了許多。 緊跟著就是她嚎啕的,猶如殺雞般的慘叫聲。 在僻靜的深巷里,響徹人的鼓膜。 鋪天蓋地的大棒,朝著韓氏擊打了下去。 那些棍棒,仿佛要打碎她的每一寸骨頭、每一塊皮rou,招招狠辣,處處見血。 但擊打的力度和xue位都控制得妙到毫巔,只是讓人忍受著極大的折磨,卻不會有任何性命之憂。 韓氏起初還慘叫著,像溺水的人,在水底下四手八腳地胡亂撲騰著,幾十大棒下去,她的肋巴骨都被敲斷了好幾根,接著腿骨也被打折了,再后來,便是手骨。 十根手指頭,骨頭一根根碾碎。 韓氏已經發(fā)不出任何聲音,偃旗息鼓地倒在麻袋里,痛得暈了過去。 這場刑罰,才終于結束。 那些慘叫聲,落在師暄妍的耳膜上,很是耳熟,好像曾在哪里聽過。 她呆呆地坐在車中,用了很久,才終于想起來。 那是她童年的無數道回聲。 十多年來,無時或忘,一直在她的腦海中盤旋的回聲。 她被推進水缸里時,她的飯里被放蜈蚣時,她笑著喝下韓氏送來的參湯時,大雨夜里,被他們重重責打,體無完膚時…… 一道道無聲的嘶吼,與韓氏跌宕起伏的慘叫交織在一處,此刻,變得震耳欲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