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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日暄妍/裊裊春腰 第57節(jié)

    她不想因自己腌臜的身世過往,污了襄王殿下的清名。

    大殿之中,眾位宮監(jiān)青娥噤若寒蟬,莫敢有語。

    圣人的視線在二人之間逡巡一圈。

    鄭貴妃咄咄逼人,面色紅潤,雙眸明麗,似春梅覆雪,炯炯地冒著寒光。

    而太子妃呢,卻依然沉靜地垂袖而坐,如輕云出岫,貌婉心嫻,淡然無爭。

    兩相對比之下,圣人更愿意信任太子妃。

    他自娶鄭氏起,便知其是個不安分的主,當時有皇后相伴在側(cè),他選妃也不過是因大臣屢次三番進諫,弄得他苦不堪言。

    待將那些女子納入禁中之后,圣人便全撂至了一邊,不聞不問。

    直至皇后香消玉殞,那頭幾年,對圣人而言極其難捱,曾幾度撫著湯泉宮的靈牌淚水縱橫,哭得雙目紅腫,又在夜半之后,趁無人時無數(shù)次沽酒買醉。

    鄭貴妃是個妖媚嬌嬈的性子,但偏生眉眼細長,生得頗有幾分清冷之意,兩頰清瘦,更是符了皇后的骨像。

    那一晚大醉淋漓,不慎錯看了貴妃,以為皇后入夢,釀下大禍。

    之后,便有了寧懌。

    圣人那時已經(jīng)年過而立,膝下僅有太子一個兒子,獨子對江山而言,算不上什么好事,圣人心想,若能有人與太子相照應,將來兄弟勠力,大澧江山也有振作中興之望。

    然而他對鄭貴妃,卻始終不能傾心。

    起先,圣人曾試圖將她視作皇后的影子,但后來發(fā)覺鄭貴妃言行舉止與皇后大相徑庭,還隱隱透露著一股浮媚世俗之氣,這難免讓他不喜。

    皇后終究是天邊之月,世上難有人能臨摹其韻,能有三分肖似,便已是絕代佳人。

    如今的圣人看鄭貴妃,僅有一點夫婦恩情,便是來自于寧懌。

    寧懌是個好孩子,也自幼被教導得溫潤謙和,知書識禮,對兄長欽佩仰慕,這正是圣人希望看到的,如不是因為寧懌,這些年,他也實在懶得再分神應付鄭氏。

    因為她,太子對自己始終心中有疙瘩。

    “那便照鄭貴妃的意思辦,”圣人召來王石,吩咐,“將太醫(yī)院今日當值的醫(yī)官,全部召入太極宮來?!?/br>
    王石佝僂腰身,領命。

    臨去之時,他看了一眼太子妃。

    他是個頂頂會察言觀色的,幾乎只需一眼,他便已經(jīng)確認。

    這二人中,撒謊的是太子妃,而不是鄭貴妃。

    如果他立刻去把太醫(yī)院的醫(yī)官叫來,只怕當場就能戳破了太子妃的謊言,這種彌天大謊非同小可,一旦戳穿,便是欺君之罪,就連太子殿下也難逃責處。

    王石雖然奉圣人口諭去了,但才出太極宮,他即刻叫來自己的干兒子,把事情囑咐下去:“去東宮,把今夜殿上的事告知太子殿下?!?/br>
    他干兒子是個機靈的人,立馬便心領神會,趁著夜黑,忙往無人在意的小路摸黑躥去了。

    鄭貴妃要和太子妃打起來,王石那是哪邊也不站隊,但如若這件事會影響到圣人與太子之間的父子情分,王石便不能坐視不理。

    圣人龍體欠佳,不定準何日便要傳位于太子,在這節(jié)骨眼上,只有太子順順當當?shù)亟舆^玉璽,才是天下黎明百姓的福分,也是他們這些內(nèi)宮中人的福分。

    這點眼光王石是有的。

    殿中氣氛更加凝滯。

    燭火跳躍,明明滅滅地晃在師暄妍青嫩白皙的面頰。

    圣人自燈下觀察太子妃,不管皇嗣真假,單憑她這份鎮(zhèn)定,沉得住氣,便與老大相配得很。

    趁著醫(yī)官未來,圣人調(diào)轉(zhuǎn)視線,對鄭貴妃扯著眉頭道:“鄭貴妃居于深宮,是從何處聽來,太子妃皇嗣有假,是何人在你面前嚼舌?”

    這一問,問得鄭貴妃心驚rou跳。

    慌亂之下她急忙裝作整理裙擺,把頭埋了下去,待調(diào)整好心態(tài),才姿態(tài)曼妙地扶過天子身前的御案,尷尬地道:“臣妾不敢欺瞞君前,是這師氏的養(yǎng)母告到臣妾名下,說在洛陽時,曾有名醫(yī)為師氏把脈,斷言她此生無嗣,不可能生育。而長安城中給師氏診斷的那位醫(yī)工,又被審出是受了師氏收買蠱惑,此事有假,臣妾著急圣人受蒙蔽,便趕著來向您報信?!?/br>
    鄭貴妃把韓氏輕而易舉地推到了圣人跟前。

    若這事有假,圣人最當憤慨的,最要追究的便是韓氏,如此自己也可稍稍摘清一些。

    圣人聽了這話,語調(diào)冷淡:“太子妃有養(yǎng)母?”

    師暄妍叉著手,輕聲道:“回圣人,韓氏是臣女的舅母,臣女當年被家中父母送到洛陽寄養(yǎng),就是寄養(yǎng)于舅父舅母家中?!?/br>
    原來如此。

    圣人聽懂了,接著就道:“那韓氏現(xiàn)下何在?貴妃,把人一并領上太極宮吧?!?/br>
    韓氏起初不肯來,鄭貴妃依了她,但一上太極宮鄭貴妃便后悔了。

    若韓氏字字謊言,自己豈不是被虛晃一槍?

    說什么,也該當令韓氏當頭沖鋒。

    鄭貴妃頓首:“臣妾這便去通傳韓氏?!?/br>
    一炷香的時辰過去了,太極宮中被一群醫(yī)官堵得水泄不通,今夜,凡能為太子妃看脈的醫(yī)官已經(jīng)盡數(shù)在此。

    師暄妍的身子變得僵硬,呼吸艱難,強撐著挺直背脊跪坐于氈毯之上,身后傳來眾位醫(yī)官猶如山呼般的朝拜聲。

    聽聲音,便知至少有一二十名醫(yī)官在此待命。

    他們是站在真相一邊的。

    殿中,韓氏在仙都宮幾名女史的引見下,也亦步亦趨地來到太極宮中。

    韓氏出身于商賈末流,當年嫁給江拯已是高攀,從未入過禁中,更加從未來到天子明堂前。

    她嚇得兩股發(fā)軟,還沒到御前,雙膝似被抽去了骨骼,噗通跪倒在太極宮中,口中哆嗦著,為天子稽首。

    “圣人……民婦,韓秦桑,拜見、拜見圣人!”

    目光越過一重重醫(yī)官的背影,和一重重宮中熾盛璀錯的燈火,她與師暄妍的距離,甚遠。

    猶如隔了一道永世無法逾越的鴻溝天塹。

    即便此時受審待查之人是師暄妍,即便她被脫簪問罪,她也踏在九層高臺上,冷眼俯瞰自己,如視螻蟻。

    韓氏的心里很憋悶,極不舒坦。

    上首,圣人的聲音落下,對韓氏的出現(xiàn)根本置若罔聞。

    “誰人愿為太子妃第一個號脈?”

    圣人雄渾的沉嗓在整座輝煌無極的大殿中回蕩。

    師暄妍的手藏在袖中,肌膚沁出了濕漉漉的汗?jié)n。

    她身后之人,無一人會幫她。

    此刻她孤立無援,似一葉浮沉于茫茫駭浪之上的扁舟,雨打風吹,波濤如怒,旦夕間她就要沉墜入江。

    唯一可能幫她的人,此刻不在這殿上。

    他會來嗎?

    還是,此事畢竟涉及欺君,連他也不能獨善其身,一旦出現(xiàn),便也要被問責受難。

    所以他會留她一個人,在太極宮中接受審判嗎?

    寧恪。

    你會拋下我嗎?

    錯落的燭火,猶如少女起伏無定的心事。

    耳中起了一絲宛如蟬鳴的嗡叫,她緊張得喉舌發(fā)干,心跳急促,肺腑生生地受堵。

    這時,終于有一個年少有為的醫(yī)官越眾而出,來到了天子面前。

    躬身下拜。

    “微臣愿為太子妃診脈?!?/br>
    第48章

    這名跪叩在太極宮殿上, 一馬當先,滿懷孤勇熱忱的青年醫(yī)官, 身姿筆挺,字字鏗鏘。

    他一言既出,殿上眾位醫(yī)官左右面面相覷,露出驚惶之色。

    韓氏也從顫抖不安中,抬起了一雙含著費解的眼,望了望鄭貴妃。

    這醫(yī)官,可是鄭貴妃收買?

    但從鄭貴妃的神態(tài)表現(xiàn)上來看,她是想多了。

    這青年醫(yī)官姓周, 單名一個垣字,是京中杏林一脈上年輕一輩中的翹楚,醫(yī)術出類拔萃,頗受禁中諸位老醫(yī)官的提攜。

    青年人自有銳意之氣, 雙眸清湛,像是還未被世俗侵染。

    這樣的人,一定是向往真相的。

    這對師暄妍更加不利。

    她在氈毯上已經(jīng)跪得雙膝腫痛, 借著調(diào)整姿勢的間隙, 眼眸斜斜地向外睨了一眼。

    這一眼不是看向鄭貴妃, 也不是看向韓氏, 而是大殿朱門之外漆黑如墨的夜色。

    夜色中宮燈璀璨,葳蕤如林,立著諸多宮人, 但唯獨不見她想見之人。

    那個男人, 不會來解救她于水火了。

    這謊言是她起的頭, 卻是他在圣人面前撒下的,若今日她被處以極刑, 他難道能做到心中無愧么?

    還是,她想錯了,太極宮中一切,他還未能知悉,他現(xiàn)下只是在東宮,等待著她回去?

    只怕,今夜她是再難回去了。

    師暄妍深深地吐納,往肺中憋足一口長氣,面色恢復皎然。

    上首圣人稍抬衣袖:“太子妃,近前些,讓醫(yī)官為你診脈?!?/br>
    已經(jīng)強行恢復鎮(zhèn)定的師暄妍心想,醫(yī)官若診出什么來,確定她欺君罔上,她就豁出去,一則告發(fā)韓氏對她下毒,二則把欺君全推到寧恪身上,盡力保全自身。

    她打定了主意,心頭的恐懼消散了少許,神態(tài)愈發(fā)從容。

    這一股如臨春風般的從容勁兒,看得鄭貴妃心里直泛嘀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