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家沒有因我受傷而將婚約作廢，我很感激，但我不想耽誤她?！?/br>
    年文修看了會兒顧明淵，末了嘆氣：“你當(dāng)初為何不說？”

    “祖父臨終前，讓我以忠勇侯府起誓，一定會履行約定娶她?！?/br>
    眼下侯府正面臨困境，他無法在背負(fù)這么重誓言的情況下，去毀了婚約。

    而他錯料的地方，不過還是一個原以為。

    他原以為年錦語嫁給自己，只是為了履行約定，對他并沒有什么感情。

    婚后他們可以互相不打擾，她若后悔也可以和離，甚至，在他們接觸不多的情況下，他若早逝，她還可以另嫁。

    可這幾日的相處，他發(fā)現(xiàn)事情朝著他不可預(yù)計的方向在發(fā)展，而年錦語對自己的關(guān)注，已遠(yuǎn)遠(yuǎn)不是履行婚約這么簡單。

    如此情況下，時間越長，就越難割舍。

    他一個短命之人，何故要讓她今后多傷心難過呢，不如早早了斷。

    晉安侯看著眼前病弱消瘦的顧明淵，心中有氣，但是在氣好端端一個人，怎么把自己折騰成這樣，“太醫(yī)如何說？”

    “膝蓋傷的過重，經(jīng)脈俱損，治愈的可能微乎其微。”

    偏廳內(nèi)安靜了會兒，晉安侯給他倒了一杯茶，“這樁婚事，是老侯爺與阿語他祖父定下的，我年家不是勢力的人，不會因為你出了事就將婚事取消，這二來，是阿語她自己愿意嫁你的。”

    “阿語這孩子，你別看她性子溫軟好說話，從小卻是有自己主張的人，她的母親總說她不像自己，但其實骨子里的執(zhí)拗，也是隨了她的?！?/br>
    顧明淵自是看清楚了這一點，才會做這個決定。

    而他一不能出休書，毀她聲譽(yù)，二也勸不住她，只能希望年家人能夠勸的動，讓她答應(yīng)和離，城中百姓本就覺得她不值，若再傳出去一些他薄待她、性情暴戾的話語，便都會對她和離一事拍手叫好。

    到時候再擇一門親事，縱然門第不如年家，也比被他拖著好。

    “所以，你寧肯讓我們勸阿語和離，你也不愿意振作起來？”

    顧明淵沉默。

    “想當(dāng)初，你祖父年輕的時候，田關(guān)一役，一戰(zhàn)成名，到你父親這一輩，也是很優(yōu)秀的?！睍x安侯自己端著酒杯，少見的說了很多話，“你年少成名，比你父親更出色，而往后的日子還長的很，縱使出了這么大的事，也不至于一敗涂地?！?/br>
    “雖是不能去北疆，可你這一身的本事都還在，兵部難道還安不下一個你？”就是去軍營內(nèi)，憑借那些本領(lǐng)，也能訓(xùn)好兵，為別人出謀劃策。

    為何要將自己關(guān)在家中這樣折磨自己？

    “意氣風(fēng)發(fā)時，突遭巨變，無法適應(yīng)是情有可原的，但明淵啊。”晉安侯好言相勸，“勝負(fù)乃兵家常事，圣上都沒有怪罪，你不能因為這次的戰(zhàn)敗和受傷從此一蹶不振啊?！?/br>
    北疆二字，一瞬激起來無數(shù)畫面，嗡的一聲，顧明淵的腦海炸開，回憶將他拉回了去年的五月。

    當(dāng)時他已經(jīng)連拿兩城，計劃著拿下第三個城池堯城，震懾北疆的那些人，這樣至少一兩年里能太平，燕國能夠得以休養(yǎng)生息，他也能回來一趟，把他和年錦語的婚事好好辦一辦，不至于太匆忙。

    他雖沒在私底下接觸過年錦語，但對于兩家的婚事他也是很小的時候就知曉，從未有過不想娶她的念頭。

    那是第三場的對壘，也是最后一場，堯城內(nèi)已是負(fù)隅頑抗的狀態(tài)，就剩下那么點人，是他們的乘意將軍在苦苦支撐。

    十成十的把握可以拿下，他已經(jīng)把堯城視作囊中之物。

    他素來謹(jǐn)慎，也是做了萬全的準(zhǔn)備去打這第三場，乘意將軍的人被打的節(jié)節(jié)敗退，逼的他親自上前來和他一對一打。

    這是生死較量。

    可這樣勝券在握的事，也有意外發(fā)生，在他在擊殺乘意將軍時，假扮成普通士兵的七皇子忽然沖出來，想要取乘意將軍的項上人頭，但他一個只會點拳腳功夫的人哪里是這種刀口舔血大將的對手。

    七皇子的出現(xiàn)打亂了兩個人之間的較量，乘意將軍趁機(jī)躲過生死的一擊，反過來要殺這個忽然出現(xiàn)的士兵。

    就在砍刀要落下去時，顧明淵才認(rèn)出這個人是七皇子，急忙去救。

    這一救，場面變得異?；靵y，顧明淵雖然還不清楚七皇子怎么混入的，但他要是死在這里，他乃至整個軍隊的人都會被治罪。

    人他非救不可，拼死也得救下，而乘意將軍也看破了這件事，越發(fā)狠辣的動手，要拿七皇子性命。

    護(hù)著一個人回?fù)舯揪统粤?，更何況這個人還不死心幾番想沖出去殺人。

    危急關(guān)頭，顧明淵將人推給了王副將，自己擋下了乘意將軍的砍刀，卻沒能躲過那戰(zhàn)車，被戰(zhàn)車直接從膝蓋上軋了過去。

    饒是再硬的骨頭，也經(jīng)受不住，顧明淵慘叫一聲昏迷過去，是他的那些士兵們，拼了性命把他救下來的。

    他們死傷慘重。

    把他救回城內(nèi)時，城墻之外已是尸橫遍野，堯城沒攻打下來，乘意將軍帶著余下的那些殘兵雖沒有追擊，但卻叫囂的站在那輛軋過他的戰(zhàn)車上，擊鼓諷刺他。

    而他在軍營里醒過來之際，看到的卻是自己另一名副將氣憤的神色。

    為了不讓人知曉這件事，七皇子已經(jīng)被王副將秘密護(hù)送回燕京，而他之所以能夠悄無聲息偽裝成小兵的模樣出現(xiàn)在戰(zhàn)場上，皆是王副將暗中幫助，為的就是想讓七皇子斬乘意將軍首級立功。

    最為信任的副將居然背叛自己，讓這么多士兵為七皇子魯莽的行為買單，顧明淵無法接受，而在看到幾個軍醫(yī)連連皺眉不敢說的模樣后，顧明淵更是深受打擊。

    而最終徹底擊垮他的，還是在回來燕京后發(fā)生的種種……

    這些事，他既不能讓軍營內(nèi)那些賣命過的士兵們知曉，也不能告訴面前的岳父。

    到如今，滿燕京城的人依舊都覺得是他打了敗仗又受了傷，心理承受不住才會頹廢至此，嘲笑的人不計其數(shù)。

    心緒翻涌之下，喉嚨里一股腥甜被顧明淵死死壓住，他用力握緊了拳頭，不想在晉安侯面前表露出來。

    “你從小習(xí)武，文官差事肯定是不習(xí)慣的，我思來想去，還是兵部好?！睍x安侯還在試圖勸說，從小看著長大的孩子，如何都不忍心看他這樣繼續(xù)下去，再加上現(xiàn)在是自己的女婿，更應(yīng)該關(guān)照。

    偏廳內(nèi)氣氛越漸有些不同尋常，另一邊年老夫人那兒，正拉著年錦語說體己話。

    無非是侯府怎么樣，敬茶時那大老爺和三老爺說了什么，與姑爺相處的如何，有沒有人為難，最重要的是，可有圓房？

    那可是顧家和年家都切實關(guān)心的事，大事兒??！

    年錦語羞紅著小臉蛋，搖了搖頭。

    關(guān)氏頓時失望：“這怎么好啊。”但看閨女的模樣，又不忍心把殘忍的話說出口，今后難道都不能有自己的孩子了？

    “娘，相公只是累著了，我們以后會有孩子的?！蹦赍\語小臉紅撲撲的計劃，“我想要一個男孩兒，再要一個女孩兒，男孩兒像相公那樣……”

    說著說著，自個兒羞上了。

    看的年老夫人哈哈大笑，“好，要兩個，兒女成雙才好，像我們阿語最好?！?/br>
    關(guān)氏輕輕戳了下她的腦袋，“太醫(yī)都沒辦法，你用什么治，還想那些?！?/br>
    “相公會好的?！蹦赍\語說的十分堅持。

    “好好好，你說好就好?！蹦昀戏蛉丝戳搜蹆合眿D，哄著寶貝疙瘩，“那侯府的人有沒有為難你，三房人住一起到底是亂了些，老侯爺都離逝了，不如你們分出去單過?！?/br>
    “娘，你問她能有什么不好的，在她眼里姑爺就是最好的。”關(guān)氏說話酸溜溜的，閨女沒嫁人前就胳膊肘拐出去了，這會兒還能有不好的？

    年老夫人捧著寶貝疙瘩的臉蛋，仔細(xì)瞧了瞧，“氣色是好的，那就是好?！?/br>
    年錦語軟綿綿喊著祖母，“我聽大伯娘的意思，侯府爵位如今尚未有定論，暫時不分家呢?！?/br>
    年老夫人這才正色，與關(guān)氏看了眼，“看來是要等圣上開口了，要是保不住，二房三房都得分出去?！?/br>
    關(guān)氏本就瞧不上眼顧家的做派，“早分點才好，兩個人關(guān)起門來過日子，也好過那一大家子的?！?/br>
    “這得托人去圣上面前探探口風(fēng)，如今我們兩家是親家，文修可不好出面。”年老夫人想到了一個人，“明日讓文修去尋齊太傅。”

    顧家?guī)讉€男兒都是英烈，即便是最終爵位收回去，圣上也應(yīng)給句話，否則豈不寒了那些武將們的心，如今北疆也不太平。

    關(guān)氏點點頭，提到正事兒二人都沉穩(wěn)了臉孔，商量著去齊家時帶點什么，“那齊家和顧家走的也近，這點事齊太傅不至于不點頭?！?/br>
    年錦語在旁安靜的聽著，忽然，屋外丫鬟跑了進(jìn)來，氣喘吁吁道，“老，老夫人，不好了，姑爺他，他吐血暈過去了！”

    第十二章

    廊榭小閣樓外，晉安侯一臉尷尬的看著年老夫人和關(guān)氏。

    這時年鶴渝和年鶴軒也趕了回來，瞧見祖母與父母親都在外面候著，“父親，少將軍為何會吐血暈過去？”

    話問完，年老夫人和關(guān)氏眼中的責(zé)備之意就更濃郁了，好端端的在偏廳吃酒，別人家都是翁婿和樂，最多是喝醉，他倒好，女婿直接吐血了。

    大夫剛剛說什么來著？

    心氣郁結(jié)是久癥，一瞬間的情緒激動，怒急攻心才導(dǎo)致吐血暈厥。

    “明淵那孩子本就身體不好，你還說那些話，你這不成心刺激人啊！”這也就是在婆母跟前，要不然關(guān)氏都要給丈夫一腳了，嫌自己寶貝閨女守寡守的不夠快是不是？！

    晉安侯真的是無辜啊，“我，我這也沒說什么啊，我就是想著，阿語與他成了親，總不能坐吃山空，以他的本事，在兵部謀一個差事又不成問題?！?/br>
    “你這不是哪壺不開提哪壺，他以前帶兵打仗，現(xiàn)在腿腳不便不能去北疆了，你還要他去兵部軍營讓他想起過去！”

    “就是啊，文修，你怎么能說這些?！?/br>
    “……”晉安侯委屈的很，他這也沒說錯啊，他激勵下女婿怎么了，不想看著他頹廢下去怎么了，顧家的榮耀總不能就這樣終結(jié)在這一代里。

    “他的身子骨都沒養(yǎng)好，去什么兵部！”年老夫人瞪著兒子，好了，現(xiàn)在又把人家憋的吐了血。

    年鶴軒十分贊同祖母和娘的話，“爹，不是我說您，現(xiàn)在也不是講道理的時候啊，換做是我，要是下半輩子都得如此，就是生不如死的?！?/br>
    被圍攻指責(zé)的晉安侯于是求助長子，但年鶴渝卻也是點了點頭，“爹，您說的話沒錯，不過不應(yīng)是在今日，阿語瞧著多擔(dān)心啊?！?/br>
    晉安侯無奈嘆了聲，“你們可知他與我說了什么？”

    “他說不想拖累阿語，想讓我們勸著她一些，答應(yīng)和離。”

    此話說完，屋外安靜了下來，年老夫人的神色變了變，終歸是沒說什么。

    片刻后，關(guān)氏忍不住道，“娘，他要真是這身子骨，就怕是……”

    關(guān)氏又猛地頓時，將那“沒多少年可以活”給咽了下去，可眼神里都是那意思，現(xiàn)在是沒圓房，往后能不能有孩子，都是不確定的，要是活不長久，那自己的寶貝怎么辦？一兩年也就罷了，要是五年六年的，如何再許合適的親事？

    見女婿和自己想法一樣，關(guān)氏的心便又動了，“娘，我們要不勸著些?！?/br>
    屋外動靜隱隱約約的傳入屋內(nèi)，卻對床邊的人兒毫無影響，年錦語只看著躺在床上顧明淵，眼里耳中都容不下別的。

    昏睡中的顧明淵面色蒼白，嘴唇都沒什么血色，縱使嚴(yán)進(jìn)喂了他平日里吃的藥丸，那也沒有太大的改善，而在得知他在成親前幾個月里還吐過一次血，年錦語更心疼了。

    她伸出手，輕輕觸碰著他的臉頰，涼涼的膚感，像是有什么在逐漸消逝一般。

    年錦語不由的為他拉了身上的被子，卻發(fā)現(xiàn)他脖頸上沾染的一點血跡，連忙讓云梳去端溫水來。

    顧明淵正在做噩夢，無盡的冰川雪原，凌風(fēng)如刀子削面，刮的人鮮血淋漓，可疼痛不是最難熬的，而是他面前那一張張鮮血淋漓的臉，殘肢斷臂的士兵們自發(fā)的圍成一個包圍圈，把他護(hù)在中央，不受凌風(fēng)侵襲。

    顧明淵無能為力，眼睜睜看著這些士兵在他面前漸漸的被這些風(fēng)刀子刮去，就連濺出來的血都冰冷刺骨。

    而最折磨他的是，身軀還誓死護(hù)著的他的士兵們，死后的靈魂不斷的跟隨著凌厲的風(fēng)在他身邊繞著，凄厲而憤怒的嘶吼。

    他們本不會死的，縱然要死，那也是身披榮耀，拼死在沙場之上。

    還有那隱隱約約傳入耳中的聲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