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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安久久給他帶來的夜宵是望城夜市街上最出名的醬油炒飯，他們家有自家做的臘rou，炒飯里面會放一些，粒粒分明的米飯裹上秘制醬料、臘rou粒和豌豆粒，是他最喜歡吃的東西之一。

    可那家店要排隊，離家里又有點距離，價格也比一般的醬油炒飯要貴一些，所以遲拓很少會去吃，偶爾放縱也都是因為考試成績好慶祝一下這樣的理由。

    他并不好口腹之欲，平時大人們都覺得遲拓這小孩是不挑食孩子的代表，給什么都吃，而且不貪心，吃多少拿多少，絕對不會剩飯。

    這個世界上能精準地知道他喜歡吃什么的人，只有安久久。

    剛才被暫停的悲傷再次涌了上來，他有些食不下咽，明明東西還是那個味道，他卻嘗出了苦味。

    安久久在安靜下來之后還是別扭，坐在他對面在玩手機——她換了個新手機，比原來的那個便宜，二手市場淘的九成新同款。

    遲拓戳著碗里醬香四溢的炒飯，說：“給我張餐巾紙。”

    低著頭的安久久頭都沒抬，抬手抽了一張餐巾紙遞到遲拓面前。

    遲拓沒接。

    安久久抬頭。

    他鼻尖還紅通通的，哭過的狹長眼睛往下耷拉著，臥蠶的地方有些腫，平時毒舌的薄唇抿著，和眼尾一樣耷拉著。

    特別可憐兮兮。

    安久久嘆氣，放下手里一直在玩消消樂的手機，問：“你這個學期就要走嗎？”

    遲拓接過餐巾紙，苦澀地笑了一聲：“這好像是我們吵架你第一次主動服軟?！?/br>
    安久久仰著下巴瞪他。

    他們都知道，已成事實的結(jié)局，以他們兩人目前的能力都改變不了。

    “下個月?！边t拓說，“這周辦手續(xù)，高三開學我應該不會參加了。”

    “那么……快嗎？”安久久呆住了。

    “我舅舅那邊的魚丸面店不能長時間沒店長，我媽的情況也不允許我再拖了?！边t拓聲音輕了下去，“我媽今天白天去找遲定邦了，不知道說了什么，回來就把之前藏起來的安眠藥都吃了，吞了六十粒。”

    安久久緩慢地僵在那里。

    “還是你mama發(fā)現(xiàn)的，她今天有空想請我們吃飯，就給我媽打電話，結(jié)果一直沒人接，她就來了家里?！?/br>
    幸好他們兩人的mama都有彼此家里的備用鑰匙，幸好那次暴雨之后王珊珊一直想找機會謝謝他那天晚上陪著安久久，好巧不巧今天有空就想著一起出去吃頓晚飯，想著先約好張柔再去學校找兩個小孩。

    一切都很幸好，所以張柔送醫(yī)及時，洗了胃以后已經(jīng)沒有大礙了。

    只是……

    他趕去急診室的時候正好是張柔情緒崩潰的時候，他聽到她哭著和他舅舅說，遲拓從小就在望城長大，高三是人一輩子最關鍵的時期，他為了讀書一直很拼命，她這個當媽的不能這個時候把他帶到人生地不熟的外國。

    她說她是遲拓的負擔，如果沒有她，遲拓能活得更好一點。

    她說她自己沒用，小時候家里費了那么大力氣培養(yǎng)她考上了大學，結(jié)果她現(xiàn)在沒有錢沒有工作還得了抑郁癥，這抑郁癥的藥，吃了她老看到遲拓他爺爺在她面前晃，切菜都能切到手。

    她把所有的責任都攬在自己身上，怎么都不同意去新加坡治病，所以她去找遲定邦，想告訴遲定邦遲拓現(xiàn)在已經(jīng)高三，是最關鍵的時期，他們做父母的之前那么虧待孩子，她又在這種緊要關頭生了病，她希望遲定邦可以在這一年搬回家住，幫幫她。

    結(jié)果遲定邦只是冷冷地笑：“病了？我看你臉色挺紅潤的。”

    就這樣當著她面把門拍上了。

    所以張柔回家一時沒想通就打開了藏著的安眠藥。

    救回來以后張柔又在急診室自殘，說要是沒有她她兒子能過得更好。

    王珊珊和張成林焦頭爛額，讓站在急診室門口變成石雕的遲拓先回家，先不要刺激他mama。

    來得路上張成林給他打電話，說目前這個情況，張柔其實已經(jīng)不能自己獨立生活，就算給她雇一個二十四小時的保姆，待在望城無所事事的她也更容易產(chǎn)生自厭情緒。他們最好盡快離開望城，到新加坡以后張成林會給張柔找一個沒那么忙的店讓她管著分散注意力，精神科醫(yī)生也是建議這種婚姻狀況如果有條件暫時分開是對彼此都健康的方式。

    張成林說新加坡也沒有那么糟，以遲拓目前的英語水平到了新加坡考o水準進入初級學院應該是沒有任何問題的，而且新加坡是個很不錯的留學跳板，讀一年初級學院再考a水準，其實就和現(xiàn)在他準備高考的時間差不多。

    張成林甚至說如果遲拓到了新加坡不適應，也可以直接加錢讀私立預科，那里選擇多，他的經(jīng)濟條件供他讀書完全綽綽有余。

    張成林說他只有張柔一個meimei，現(xiàn)在膝下無子，在外面奮斗了那么多年好不容易有點經(jīng)濟實力了，想讓家里人都過上好日子。

    張成林說得情真意切。

    遲拓卻在對安久久轉(zhuǎn)述這些內(nèi)容的時候，說得面無表情。

    人的情緒很奇怪，在安久久來找他之前，他一個人窩在綠化帶草叢里抽煙喂蚊子，看著隔壁鄰居帶著小孩的小破車在石子路上跑跑笑笑，都是看慣了的場景，他都不知道眼淚是什么時候流出來的。

    他今天接到王珊珊電話往醫(yī)院跑的時候，心里沒有著急沒有害怕，只是一片空白。

    這是他活到現(xiàn)在第一次體會到什么叫做腦子一片空白，他知道王珊珊電話里頭說得每句話的意思，他也知道自己現(xiàn)在正在打車趕往望城醫(yī)院的急診室，只是再往后面的，就是一片空白。

    連怎么辦這三個字都沒從他腦子里冒出來。

    這種空白一直到他走進急診室，在走廊里看到應該是車禍被送進來急救的病人，躺在擔架床上蓋著大半個身體，露出來的部分都是血。

    明明知道這人跟他一點關系都沒有，也知道他mama已經(jīng)洗完胃做完治療目前沒有危險，但他就是突然卸了力，整個人蹲在人來人往的急診室大廳半天都站不起來。

    他所有的情緒都變成了半截，因為不敢去想怎么辦這三個字。

    直到看到安久久走到他家樓下，她穿著校服扎著馬尾手里拎著一個食品包裝袋，在他家樓下徘徊了兩圈才拿出手機給他打電話。

    他那個一直在腦子里卡著的半截情緒就突然崩塌了，無助、疲憊、害怕、絕望這些他極力去避免的情緒一股腦全沖了上來，他根本無法控制。

    直到抱住安久久的那一刻。

    因為生疏因為身高差因為怕她悶死，他腦子里那一團黑色涌動快要爆炸的負面情緒就突然凝固了。

    甚至把這些從頭到尾和安久久說了一遍以后，他也沒有續(xù)上之前的可怕情緒。

    他終于，可以思考怎么辦這個問題。

    首先，他低頭看著自己的手：“我打了遲定邦?！?/br>
    他之前情緒故障了，從急診室回家的路上繞路去了遲定邦現(xiàn)在住的地方，在他打開門的那個瞬間一拳頭掄了過去。

    兒子打老子。

    老子自然不好報警，捂著一腦袋的青青腫腫非常沒有尊嚴地威脅了兩句，遲拓一句都沒聽完就甩門走了。

    安久久看著遲拓手掌關節(jié)處的傷，這傷她熟，遲拓打架最經(jīng)常瘀青的地方就是拳頭關節(jié)這個地方，打人打的。

    看著遲拓手背瘀青的程度，她推測應該打得挺狠，所以她評價：“打……挺好的?！?/br>
    遲拓不知道為什么，聽到這句很難琢磨出情緒的夸獎之后，又往自己空空如也的胃里塞了好幾口醬油炒飯。

    “阿姨去新加坡會習慣嗎？”她問。

    畢竟異國他鄉(xiāng)，她還有心理疾病。

    “在哪都不會太習慣的?！边t拓說，“她對現(xiàn)在醫(yī)院給的藥反應不太好，但是望城最好的醫(yī)生我們都找過了，要不就帶她去大城市，要不就只能去新加坡?！?/br>
    “那你……”安久久放下手機，終于問出口，“那你呢？”

    遲拓不說話了。

    安久久：“飯都涼了你就不要再往嘴里塞了。”

    遲拓：“我餓了。”

    語氣帶著十二分委屈。

    安久久把炒豆芽往他那里推了推：“吃點蔬菜?！?/br>
    “明明知道我討厭吃豆芽?！边t拓一邊說一邊把豆芽往自己飯碗里倒，就著醬油炒飯吃下去。

    “你又不挑食。”安久久說，“去了新加坡就更不能挑食了?！?/br>
    遲拓：“……”

    哽得慌，他起身去給自己和安久久倒了兩杯水。

    安久久喝了一口水，摸著耳朵問他：“周四我去試鏡之前，你有沒有時間陪我出去逛半天？”

    她說得很平淡，像是閑話家常。

    “做什么？”遲拓問得也很平淡，仿佛他也沒有意識到這可能是他去新加坡前最后一次一起出門。

    “打耳骨釘?！卑簿镁媒o他看手機里的照片，“我十八歲成年愿望之一?！?/br>
    第十五章

    安久久把十八歲成年這個節(jié)點看的非常重, 可能像他們這樣急需長大獨立的孩子來說，十八歲這個節(jié)點總是意義重大的。

    安久久十八歲有三個愿望：給自己打個耳骨釘，安排一場旅游，談一場戀愛。這三個愿望差不多是在她十四歲的時候定下來的, 那一年王珊珊幫她接到一個童裝平面廣告, 拍攝時間正好是九月二十九號她生日那天，那天很熱, 江南地區(qū)的秋老虎, 溫度飆升到了三十二, 安久久穿著冬季羽絨服，在暖燈和篝火下擺姿勢, 一天拍了一百二十套羽絨服, 結(jié)束的時候全身濕透，穿著背心短褲坐在馬路牙子上發(fā)了半小時呆。

    她平面照的工資是按照件數(shù)結(jié)算的，一套12塊錢，一天下來賺了一千四百多，是一筆巨款，王珊珊給安久久發(fā)了五百塊錢零用錢, 安久久拿了錢就和mama打車去了肯德基店買了個全家桶。

    遲拓那天被張柔帶到外婆家過生日了, 他接到了安久久給他發(fā)的一條很長的短信, 上頭就寫了這三個愿望。

    她說, 這三個愿望都實現(xiàn)的話, 她就長大了。

    接下來的三年, 她生日都許了這三個愿望, 她太想長大, 一年比一年更迫切。

    少年人有自己的預感，他們十幾年的生活過得雖然并不富裕, 但其實苦中有樂，看起來似乎努力就能變得更好。

    但是，越努力越不安，他們說不清楚這種不安的源頭，只被這種即將變成具體的不安追逐著讓自己盡快長大。

    可臨門一腳前，大人們還是出了事。

    他們在還沒有長大獨立之前，就被大人們的命運裹挾著，未來變成了未知。

    安久久這三個愿望，能夠?qū)崿F(xiàn)的只剩下了打耳骨釘。

    ***

    至于為什么一定要打耳骨釘，遲拓記得他十四歲的時候就問過，那時候也十四歲的安久久很中二地說，因為她以后得做大明星，紋身會很麻煩，但是耳骨釘不會，她看過很多電視電影，從來沒見過導演對著耳朵里面拍特寫的，她說，耳朵是最隱秘的地方，耳釘藏在最里面，沒有人看見，但是只有我自己知道，那里有一個洞。

    她說的時候哀傷又好笑。

    所以遲拓一開始沒當真。

    結(jié)果她說了四年，現(xiàn)在離十八歲還差一個多月，她已經(jīng)站在了她早就研究好的刺青穿刺店門口。

    這家店在望城最繁華的商業(yè)區(qū)，藏在一家綜合體三樓角落里，門面看著倒還行，玻璃門上頭貼著的照片都不是那種特別夸張的大片紋身和全是洞的臉，反而都是一些藝術體小面積紋身，耳洞鼻環(huán)之類的也都是單個的，看起來并不驚悚。

    就是門里面有點驚悚。

    一個長得特別大哥模樣的中年男人坐在店里最中間的那個凳子上，穿刺師戴著口罩手里拿著打洞機，對著那中年男人哐得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