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年前的那個指證
(那是文革時期一個陰雨的下午。川大“8。26”宣傳隊大型組歌將在重慶大田灣體育館演出,盛況有如現(xiàn)如今的追風超女快男。當時“文攻武衛(wèi)”的升級,讓不同政見的兩大派系繃緊了斗爭的弦。至今還記得入場口的收票處,反到底派系的紅衛(wèi)兵們,一個個荷槍實彈,威風凜凜地順排兩溜兒。當入場的觀眾從他們審視的目光中,一步步通過中間那條窄窄的巷道時,那心驚rou跳的感覺,真的如同通過敵占區(qū)封鎖線。) ——背景交待 我太想看這場演出了。 已記不得是誰給我的票,等待中的那份驚喜卻是記憶猶新—— 體育館內(nèi)場地很大。即使源源不斷在涌進觀眾,仍然顯得很空曠。為了讓自己看得清楚些,我在圈著鐵欄的第一排找了個座。 還記得當年那份等待的心情,很急迫,好盼望。因為這場演出的表演水準早已聲名在外。我特別想一睹舞蹈抬頭望見北斗星那些演員們的風采;想親耳聆聽那首耳熟能詳?shù)倪h飛的大雁,現(xiàn)場感受一下那能將千年高原喚醒的天籟。 在鼎沸的人聲中,演員們進場了。依然是清一色的黃軍裝,黃軍帽,腰間束一根皮帶。幾個高大的男生,熟練地在場地的中間拉扯起一面碩大的紅色戰(zhàn)旗作為舞臺背景,旗上的宣傳隊標紅白相間“八。二六”幾個大字非常搶眼。 一陣零零亂亂的鼓樂聲響準備停當,終于等到男女演員們走著正步上場造型了。場內(nèi)的嘈雜一下子靜寂下來,演出即將開始了 就在這時,一女兩男紅衛(wèi)兵,背著槍從大門沿著場邊鐵欄,一路雄糾糾氣昂昂地向我們這個方向走來。那神氣活現(xiàn)的走姿,頗具電影印象中蓋世太保般威懾力,眾人的視線“唰”地一下集中在他們?nèi)松砩稀?/br> 我也不由自主地向他們行著注目禮。心中猜想著:看這架勢,場內(nèi)肯定有情況。 眼簾中的那個女孩子特別打眼。高挑的身材一身戎裝束腰,手佩紅衛(wèi)兵臂章,軍帽兩側(cè)露出當時流行的發(fā)式,一邊扎一把“掃把”看上去,她雖是一臉的威風冷峻,但仍不掩清秀。倆男的一瘦一胖,個子都不高,更加襯托出女孩子的颯爽英姿。 當我還在傻傻的注視著他們時,不曾想,一瞬間,一行三人竟然徑直走到我的跟前停了下來。只見那女生用手向我一指,毫不客氣地厲聲喝道: “就是她!” 全場的目光“唰”地一下又集中到了我的身上。 我只覺得自己腦子“嗡”的一下,整個人就呆傻在那里。 我不知道他們要干什么?也不知道自己犯了哪一條?我是憑票入場的,也不知她是何方神圣?只是那陣勢的確把我給嚇懵了。 “站起來!”那個胖男生立馬兇狠地隨聲附和著,并用槍對著我。 雖然是莫名其妙,但情非得已,我只好老老實實、顫顫驚驚地站了起來。 我用手扶著欄桿,支撐著有些發(fā)軟的身體。 “說!是哪個派你來的?!”那女生又氣勢洶洶的喝問道。 這下我的腦子更發(fā)懵了,完全聽不懂她在說什么。 無言以對的我,只是狼狽不堪、驚恐萬狀地看著她。那時的內(nèi)心在企盼:希望她能從我的眼眸里讀懂我的無辜,甚至還有怯懦和乞求。因為直覺告訴我,這事就是她挑起的,所以我好希望她能給我指條路,給我以幫助。我僥幸地期待著,期待著她能突然間醒悟過來,說這只是一場誤會 可是四目相對間,我真是倒吸了一口冷氣。我還是第一次從一個十幾歲的小女孩的雙眼里,看到如此一道可以殺人的寒光。那寒徹心骨的眼神,明明白白地在告訴你四個字:不共戴天! 她一邊怒目可憎地瞪著我,一邊悄悄朝倆男生耳語著什么。 我知道難逃此劫了,心里面不禁有些懊悔。 看著他們手里的槍,一閃念間我在想,不知道這下還回得了家不?要是就這樣被他們黑整了,我爸爸mama還不知道呢。一想到父母,忍不住鼻子有些發(fā)酸。 這時,演出開始了,管弦樂以磅礴的氣勢拉開了演出的序幕,場內(nèi)小有一陣嘩然。 也在這時,事情有了轉(zhuǎn)機。那個一臉書卷氣的瘦男生用手勢示意他們輕點聲,然后轉(zhuǎn)過身來溫和地對我說: “你是29中戰(zhàn)斗團的嗎?” 噢!原來他們是在追究這個?我立馬大松了一口氣。 “不是了,我現(xiàn)在是逍遙派?!蔽壹泵忉專Z速有些迫不及待。 當年,這逍遙派的人要么是根紅苗正,但思想消極;要么就是家庭出身不好的“狗崽子”沒資格參加“革命組織”這些人沒人管沒人要無派無別,讓人覺得成天無所事事、游手好閑。我是后一種。心想,這下倒也因禍得福,應該可以觀看演出了。 “不對!我在戰(zhàn)斗團看見過你!” 那女生全然不顧演出已經(jīng)開始,聲色俱厲地一口咬定了我,但是我對她真是一點印象也沒有。 “我最早以前是的,但后來因為戰(zhàn)斗團為了純潔隊伍,黑十二類都必須清除,所以我被清洗出來了?!蔽依侠蠈崒嵉貫樽约恨q解著。 被“清洗”時的痛,那已是過去。時間的撫慰讓我心無纖塵。據(jù)實相告,最多又是瞧不起,但我已經(jīng)無所謂,因為我無法選擇自己的出身。 “哼!你好大的膽子!居然還敢混進來看演出!” 苦苦的一番解釋,沒曾想引來的卻是她更加輕狂的挑釁??裳巯?,我們倆的地位和力量明擺著是如此之懸殊,完全不在同一個等量級,可她還是想置我于死地。 我把求救的目光轉(zhuǎn)向了那瘦男生,我不想這樣不明不白地就死在那女生手里。 瘦男生用同情友善的目光盯著我看了一會兒說: “我好像認得你。算了嘛,算了,反正她現(xiàn)在是逍遙派了?!彼贿呎f,一邊把他倆叫到一邊,輕言細語地在勸說著。 懸著的心終于有些回落,因為憑著預感,我知道他會設法說服他們放我一馬的。那一刻,我真切地體會了重生的感覺。當下,我內(nèi)心好生感恩之情。這情,往心里一藏也是四十年。 “不行!喊她滾出去!”不知他說了什么,那女生非但不買賬,反倒被徹底激怒。只見她猛地一聲吼,便朝我沖了過來。 我不知所措地看著她,看著她那張原來雖有些故作冷峻但還算清秀的臉,現(xiàn)已變成了冷若冰霜的橫刀rou。我真不敢相信眼前的她,真的會是一個跟我一樣的女孩子? “走——!滾出去——!”她開始動武了。 我被她狠狠地一把從鐵欄里拖將出來。不待我站穩(wěn),就又被推搡著沿著場邊前行。 舞臺中央,一女聲開始凄婉地唱起一首回憶武斗中失去戰(zhàn)友的歌—— 讀著毛主席語錄想起了你 親愛的戰(zhàn)友你在哪里 那天我們一同去開會 會場上我們卻失去了你 他們來時的三人組現(xiàn)在變成了四人,這是何樣的又一道風景線我已看不見。我想,一定比他們進場時更精彩吧。 在他們這支隊伍的押解下,特別是在她那威風無比的推搡中,我能感覺到自己的尊嚴在眾目睽睽之下無處躲逃的絕望。飽嘗著人格在其腳下任她恣意踐踏的無奈與痛苦,那一刻,自己那顆原本就已怯懦的心,在赤裸裸的羞辱中再一次受到重創(chuàng),在悄悄地滴血、作痛。 記憶中,那是怎樣一段難堪而又漫長的路哦,仿佛總也走不完 真的好想看看那個舞蹈抬頭望見北斗星,哪怕是一眼。 至今還記得這舞蹈的第一個動作:右手從左下緩緩撩起上舉,慢慢抬頭,遙望星空 那舞蹈語匯準確地詮釋著音樂和歌詞,而且是那么的美 真的好想親耳聆聽那一曲遠飛的大雁,哪怕是一句。 “遠飛的大雁,請你快快飛,捎封信兒到北京,翻身的人兒想念恩人毛主席” 每當那熟悉的旋律在耳邊響起時,眼前總會呈現(xiàn)出一群展翅高飛的大雁群想象著那遼遠的天空和漸行漸遠的大雁,內(nèi)心總會有一種莫名的惆悵與傷感。 心,雖然在痛中還惦著那歌那舞,可我人,終于還是在無情的押送下,在推推搡搡,顏面掃地還有眾人好奇的目光中,被驅(qū)逐出場 后記—— 好希望流逝的歲月能幫助我徹底埋葬這一段難堪的過去。可每每無意間掀開這塵封的回憶,當她再從我的記憶中走過,那影像卻清晰得如同昨天。依然是那令人寒徹心骨的雙眼;依然是那不一般的不愛紅裝愛武裝的軒昂氣宇。我不知她有否知道,那畸形的社會曾經(jīng)將她的靈魂扭曲,她又將災難和傷害帶給了別人?她有否知道,就她那么隨性的一個表情和動作,會使人性的丑陋讓另一個原本單純的女孩兒從此心靈蒙塵?那感覺,如同生命頭頂上始終承載著一片揮之不去的烏云。這烏云,一罩就是四十年那小女孩兒從此一生都在為害怕著人與人之間的隔膜與傷害而躲逃。迄今為止,她最害怕的仍然是:面對面卻是最遠的距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