淺析賈雨村評寶玉之言
劉心武先生曾在講賈寶玉的講座里提到賈雨村說的話,并且就其中的李后主、唐明皇、宋徽宗發(fā)表了自己的觀點,認為曹雪芹肯定三人的價值觀,但我不贊同此觀點,現(xiàn)在我來分析一下這一段話。 賈寶玉,紅樓夢中的第一主角,他簡直是一個傳奇。在第二回“賈夫人仙逝揚州城 冷子興演說榮國府”中,賈寶玉的形象初露,其出自冷子興之言,一句是“后來又生一位公子,說來更奇,一落胎胞,嘴里便銜下一塊五彩晶瑩的玉來,上面還有許多字跡,就取名叫作寶玉。你道是新奇異事不是”還有一句,子興冷笑道:“萬人皆如此說,因而乃祖母便先愛如珍寶。那年周歲時,政老爹便要試他將來的志向,便將那世上所有之物擺了無數(shù),與他抓取。誰知他一概不取,伸手只把些脂粉釵環(huán)抓來。政老爹便大怒了,說:“‘將來酒色之徒耳!’因此便大不喜悅。獨那史老太君還是命根一樣。說來又奇,如今長了七八歲,雖然淘氣異常,但其聰明乖覺處,百個不及他一個。說起孩子話來也奇怪,他說:‘女兒是水作的骨rou,男人是泥作的骨rou。我見了女兒,我便清爽,見了男子,便覺濁臭逼人?!愕篮眯Σ缓眯??將來色鬼無疑了!”在此,冷子興等人,包括賈政,都認為賈寶玉就是這種yin邪之徒。但是,曹雪芹所要描寫的這一位主人公他是傳奇般的人物,他第一個不同意這一說法。結(jié)果,他就借賈雨村之口,說了這么幾句話:“非也!可惜你們不知道這人來歷。大約政老前輩也錯以yin魔色鬼看待了。若非多讀書識事,加以致知格物之功,悟道參玄之力,不能知也?!敝?,又做了論證。一下引用原文。 雨村道:“天地生人,除大仁大惡兩種,余者皆無大異。若大仁者,則應(yīng)運而生,大惡者,則應(yīng)劫而生。運生世治,劫生世危。堯、舜、禹、湯、文、武、周、召、孔、孟、董、韓、周、程、張、朱,皆應(yīng)運而生者。蚩尤,共工,桀,紂,始皇,王莽,曹cao,桓溫,安祿山,秦檜等,皆應(yīng)劫而生者。大仁者,修治天下;大惡者,撓亂天下。清明靈秀,天地之正氣,仁者之所秉也;殘忍乖僻,天地之邪氣,惡者之所秉也。今當運隆祚永之朝,太平無為之世,清明靈秀之氣所秉者,上至朝廷,下及草野,比比皆是。所馀之秀氣,漫無所歸,遂為甘露,為和風(fēng),洽然溉及四海。彼殘忍乖僻之邪氣,不能蕩溢于光天化日之中,遂凝結(jié)充塞于深溝大壑之內(nèi),偶因風(fēng)蕩,或被云催,略有搖動感發(fā)之意,一絲半縷誤而泄出者,偶值靈秀之氣適過,正不容邪,邪復(fù)妒正,兩不相下,亦如風(fēng)水雷電,地中既遇,既不能消,又不能讓,必至搏擊掀發(fā)后始盡。故其氣亦必賦人,發(fā)泄一盡始散。使男女偶秉此氣而生者,在上則不能成仁人君子,下亦不能為大兇大惡。置之于萬萬人中,其聰俊靈秀之氣,則在萬萬人之上;其乖僻邪謬不近人情之態(tài),又在萬萬人之下。若生于公侯富貴之家,則為情癡情種;若生于詩書清貧之族,則為逸士高人,縱再偶生于薄祚寒門,斷不能為走卒健仆,甘遭庸人驅(qū)制駕馭,必為奇優(yōu)名倡。如前代之許由、陶潛、阮籍、嵇康、劉伶、王謝二族、顧虎頭、陳后主、唐明皇、宋徽宗、劉庭芝、溫飛卿、米南宮、石曼卿、柳耆卿、秦少游,近日之倪云林、唐伯虎、祝枝山,再如李龜年,黃幡綽,敬新磨,卓文君,紅拂,薛濤,崔鶯,朝云之流,此皆易地則同之人也?!?/br> 先說他的觀點。 第一,讀書識事。讀到第三章,有兩首詞,是描寫賈寶玉的,其中有一句:“潦倒不通世俗,愚頑怕讀文章?!彼蛔x書,所以,從這里,曹雪芹就向我們透露了賈寶玉厭惡當時的八股文?!拔恼隆本褪前斯晌?。一些先賢所作的經(jīng)典之作,寶玉還是讀的,一些閑書,寶玉也讀,所以他識事。就如他自己說為什么妙玉和他還不錯,就是因為他些微有知識。這里的讀書,賈雨村可能也是有誤解,但識事是有的。 第二,致知格物。出自西漢司馬遷禮記大學(xué):“欲正其心者先誠其意,欲誠其意者先致其知,致知在格物?!薄爸轮本褪谦@得知識;“格物”就是推究事理,推究事物的原理法則而總結(jié)為理性知識。朱熹有言:“格物是物物上窮其至理,致知是吾心無所不知。格物是零細說,致知是全體說”還是在說寶玉有知識,識大體,能從每一件事物中追求至理,即使是像冷子興所言,他也是一種窮追至理的一種表現(xiàn)。 第三,悟道參玄。寶玉的一些思想,很接近禪宗。他追求平等,從不將家中的下人看做下人,從不輕視窮人,相反他對他們很有同情心。這就和這個家族中,這樣的社會的上層人物不同。不是有一會他也參起禪來了嗎,最后不是懸崖撒手了嗎?所以,寶玉有其自然的一面,有其浪漫的色彩。 現(xiàn)在再看論據(jù),這論據(jù)可分為三層。自“天地生人”到“惡者之所秉也”可為第一層,自“今當今當運隆祚永之朝”到“發(fā)泄一盡始散”可為第二層,剩下的是第三層。 這第一層論據(jù)是引古人之例,用“大仁”與“大惡”的兩個極端來說寶玉所具備的雙重人格,并言寶玉這與眾不同,進而來說寶玉被眾人所錯看。第一句“天地生人,除大仁大惡兩種,余者皆無大異”就點出來了,寶玉就像這兩大極端之人,絕不是眾人所想的那樣。第二句“若大仁者,則應(yīng)運而生,大惡者,則應(yīng)劫而生。運生世治,劫生世?!边@句話讓人很費解,這到底說寶玉是大仁還是大惡?看下文,這是盛世,他是大仁?可是現(xiàn)在的賈家處在衰敗之路,冷子興也談到了,賈家的家境已不比從前。再看后文,在鳳姐的判詞中有一句“凡鳥偏從末世來”很明顯也屬世危之時。他是大惡?這都不對,看賈雨村舉得例子就知道了。大仁者,他舉了堯舜、湯武、孔孟、程朱等人,寶玉能比肩這些人嗎?不能。大惡者,他舉了蚩尤、共工、始皇、王莽等人,寶玉能和這些人相比嗎?更不能了。這就將寶玉放到了兩者的邊緣。最后一句不用再說。但看這一層,讀者會有一種錯覺,它讓讀者認為寶玉是這兩個極端的其中一種,這就使寶玉的性格很神秘。讀到這里,讀不出什么,所以第二層,賈雨村又用現(xiàn)實的情況來進一步說明。 先看前面幾句,太平盛世,世道多好啊。這邪氣不能在光天化日之下飄蕩,都藏到深溝大壑去了。但這并不是說沒有了邪氣,后面說的很清楚,有一點動蕩,邪氣就會出來,正邪相遇,就兩相不下。這看起來,也會令人費解,什么正邪二氣,說這些干什么?要知道,聽來的故事,必是現(xiàn)實夸大了的,二人未見寶玉,而冷子興對其有所聞,再傳于賈雨村,賈雨村也只是一猜而已,所言必有含糊。這一猜一駁,又有其道理,這道理有不能說不對,他的例證也還算充分,所以,這兩層論據(jù)已將寶玉身上那一股反叛的、超然的、浪漫的氣性所渲染出來了。這是一種寫意之法,根據(jù)冷子興之言,再加賈雨村一點,寶玉之神初具。所以第三層,曹雪芹就要借賈雨村之口再做一筆,將這股神斂起來。 第三層,賈雨村舉了三種境況下的人的事例。公侯富貴之家,清貧之族,薄祚寒門。其中,寶玉經(jīng)歷了兩種家境,開始是公侯富貴之家,后來又成了清貧之族。他舉了很多例子,我不一一列舉。就在這里,劉心武先生拿李后主、唐明皇、宋徽宗來做文章,說曹雪芹肯定三人的價值觀。我以為不是這樣的,就算是真的肯定也不為過。這三個皇帝除唐明皇還有些政績之外,雖在政治上沒有作為,甚至還亡了國,但三人的藝術(shù)成就很高,在藝術(shù)方面的地位是不容忽視的。這就正論證了公侯富貴之家的情況,沒有肯定否定之說。也就是這些人,不同的出身,不同的地位,不同的時代,但有相同的一點,就是秉正邪二氣。讀了前面兩大極端,再度到此,就可以想到寶玉那種神秘的人格性情。他有這二氣,上不能為仁人君子,下不能為大兇大惡,他又不同于眾人,他就是另一個極端,也就是那種多讀書識事,有致知格物之功,悟道參玄之力者。 寶玉經(jīng)歷了賈雨村所說的兩種人生境況,起初他是公侯富貴之家,他是一個情癡情種;后來賈家被抄,他成了清貧之族,他也就成了逸士高人之屬。這樣就將一個寫意的寶玉呈現(xiàn)在讀者面前了,這使寶玉有了一個模糊的形象。賈雨村之言正是曹雪芹所要說的。曹雪芹不能讓賈雨村說得很明白,因為賈雨村沒見過寶玉,只是根據(jù)冷子興的話和自己所見的幾個人加以自己的理解來分析寶玉的人,這是個模糊的形象。所以曹雪芹又讓冷子興說了一個“成則王侯敗則賊” 賈雨村評價寶玉的話是寶玉人格的初現(xiàn),它并沒有先表現(xiàn)在寶玉身上,而是先表現(xiàn)在賈雨村口中,給讀者以想象。這也為后文賈雨村為什么次次去賈府都要見寶玉埋下伏筆。寶玉實是一個與眾不同之人,在賈雨村看來,此人功德無量,必是可造之材。此時的賈雨村與后來的賈雨村實是兩種不同的人,這時賈雨村所評,雖不免有一些書生之見,但那種洞察力還是有的。后來的賈雨村是封建官僚的典型,這正使寶玉所厭。 所以,這一番評論,很是中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