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生今年已四十半似狂生半腐儒一生矛盾說不盡心靈解剖跡糊涂讀書最喜在河畔行文專賴淡巴菰卸下洋裝留革履洋宅窗前梅二株生來原喜老百姓偏憎人家說普羅人亦要做錢亦愛躑躅街頭說隱居立志出身揚耶道識得中奧廢半途尼溪尚難樊籠我何況西洋馬克斯出入耶孔道緣淺惟學孟丹我先師總因勘破因明法學張學李我皆辭喜則狂跳怒則嗔不懂吠犬與鳴驢掣絳嚙籠悲同類還我林中樂自如論語辦來已兩載笑話一堆當揶揄膽小只評前年事才疏偏學說胡盧近來識得袁宏道喜從中來亂狂呼宛似山中遇高士把其袂兮攜其裾又似吉茨讀荷馬五老蜂上見鄱湖從此境界又一新行文把筆更自如時人笑我真瞆瞆我心愛焉復(fù)奚辭我本龍溪村家子環(huán)山接天號東湖十尖石起時入夢為學養(yǎng)性全在茲六歲讀書好寫作為文意多筆不符師批大蛇過田陌我對蚯蚓渡沙漠八歲偷作新課本一頁文字一頁圖收藏生怕他人見jiejie告人搶來撕十歲離鄉(xiāng)入新學別母時哭返狂呼西溪夜月五篷里年年此路最堪娛十八來滬入約翰心好英文棄經(jīng)書線裝從此不入目毛筆提來指腕愚出洋哈佛攻文學為說圖書三里余抿嘴坐看白璧德開棺怒打老盧蘇經(jīng)濟中絕走德國來比錫城識清儒始知江戴與段孔等韻發(fā)音界盡除復(fù)知四庫有提要經(jīng)解借自柏林都回國中文半瓶醋亂寫了嗎與之乎幽默拉來人始識音韻踢開學漸疏而今行年雖四十尚喜未淪士大夫一點童心猶未滅半絲白鬢尚且無

    語堂

    二十三年八月下旬自序于長江舟上

    四十自敘詩是我于民國二十三年九月十六日論語半月刊發(fā)表的。此詩作于一九三四年，實三十九歲時所作，強名四十，乃中國算法。詩中初言amp;quot;一生矛盾說不盡amp;quot;，亦耶亦孔，半東半西，所謂amp;quot;卸下洋裝留革履，洋宅窗前梅二株amp;quot;，即去其所當去，留其所當留意義，不外自敘對聯(lián)中amp;quot;兩腳踏東西文化，一心評宇宙文章amp;quot;的意思。amp;quot;尼溪amp;quot;即尼采，我少時所好，猶不能為所籠絡(luò)，何況馬克斯。amp;quot;孟丹amp;quot;即法國monbtaigne，以小品論文勝。此人似王仲任。論衡一書亦非儒亦非老，所言皆個人見地，與孟丹相同。孟丹所以可傳不朽者以此。大概文主性靈之作家皆系如此，即amp;quot;掣絳嚙籠amp;quot;還我自由之意。故樂于提倡袁中郎，論語半月刊所作文章，提倡袁中郎的很多。amp;quot;會心的微笑amp;quot;亦語出袁中郎。

    第二段敘少時在龍溪平和縣間，享受西溪之美，山林之樂。家住坂仔（號東湖），環(huán)顧高山峻嶺，日與云霞為友。此后皆看不起平地之摩天屋。城市居民之a(chǎn)mp;quot;平地感amp;quot;與我amp;quot;高山感amp;quot;格格不入，所以說amp;quot;為學養(yǎng)性全在茲amp;quot;，amp;quot;茲amp;quot;指坂仔高山，夢寐不能忘也。次敘入上海圣約翰大學，放棄毛筆，以自來水筆代之，與英文結(jié)不解緣，心好之甚。此段戀愛，至今不懈。然因此舊學荒廢，少時自看袁了凡綱鑒易知錄，看到秦漢之交，一入約翰，截然中止。羞恥，羞恥！以后自己念中文，皆由恥字出發(fā)，即所謂知恥近乎勇。以一個教會學校出身之人，英文呱呱叫，一到北平，怎么會不自覺形穢？知恥了有什么辦法？只好拼命看中文，看一本最好的白話文學（紅樓夢），又已做教師，不好意思到處問人，只在硫璃廠書肆中亂攢。什么書是名著，杜詩誰家注最好，常由舊書鋪伙計口中聽來。這是不是不憤不啟，我不知道，但確含有憤意，憤我在教會學校給我那種不重中文的教育。耶教圣經(jīng)中約書亞的喇叭吹倒耶利哥城墻我知道了，而孟姜女的淚哭倒長城我反不大清楚。怎么不羞？怎么不憤？所以這一氣把中文趕上。自然學問無窮，到了留學德國，才看到皇清經(jīng)解，就在音韻學鉆。但又不能固守一門一科的學問，故又amp;quot;踢開amp;quot;音韻專門之學，而專文學著作。白璧德即哈佛教授（irvingbabbit），我與吳宓（雨僧）、婁光來共坐一條板凳聽白教授將近代歐洲文明歸罪于盧梭之浪漫主義。吳、婁后在南京辦學衡，就是傳布白教授之思想及文學批評，梅光迪也是白氏的門下。但我仍不能受白氏之籠絡(luò)，而偏向于意大利之克羅遮（groce），這也是主性靈一貫所致。1

    1四十自敘發(fā)表于論語半月刊第49期。無所不談合集重刊此詩時，作者加了這一段序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