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懷風作為喪主之一，很忙。

    但真要說忙，其實也不忙，他只是被要求要一直站在一些固定的地方，偶爾哭靈的人里也跪著他。不過他不哭，他自始至終只是冷冷地看著地，也不看他的姑姑。謝雨濃想找他，但大人們都不準他進主屋，說是不干凈，小孩子不能進。

    可戚懷風也是小孩子啊。

    整個喪儀，人人都在議論他是個冷血無情的孩子，說起戚情生前對這個侄子多么多么的好，如今他卻一滴眼淚也不流。

    他們都不懂戚懷風。

    謝雨濃知道，戚懷風一定覺得那里躺的不是他的姑姑，他的姑姑已經(jīng)死了，死了就是沒了，沒了就是沒了，哭不回來。

    “可憐了小情，年紀輕輕……”

    阿大的mama喝著茶，冷不丁說了這么一句。于是謝雨濃也回過頭來，捧著紙杯喝了口水，他看向mama，發(fā)現(xiàn)mama的臉色很青白，看起來不是很好。她抿著唇，始終一言不發(fā)，沒有搭阿大mama的話。

    呂妙林看她板著臉，不動聲色給她添了點茶，主動說：“有琴，媽還在家里，你要不要回去看看。”

    一般這種場合，人多繁雜，謝素云都不來，今天也不例外。謝有琴淡淡應(yīng)了一聲，扭頭看向謝雨濃，神色有些疲憊：“小雨，跟mama一起回家吧?！?/br>
    謝雨濃其實不想回去，可是mama的臉色又讓他覺得不該拒絕mama。

    “……哦?！?/br>
    他們剛剛起身，里廂忽然傳來打砸的動靜，有人哎喲了一聲趕緊跑了進去。謝雨濃看見玉梅阿婆也匆匆忙忙趕進去，先后又進去兩三個阿婆，而那些男人，始終只是站著，甚至三三兩兩的面面相覷，臉上露出一種不屑的笑意。

    那種笑，不知道為什么，讓謝雨濃感到很惡心。

    “你以為死了就沒事了嗎！你以為！”

    謝雨濃拉著謝有琴的裙子，怯生生地望著靈堂，很快他就看見幾個阿婆抱著戚懷風mama出現(xiàn)在門里。說抱已經(jīng)不大貼切，司沁怡被兩個阿婆聯(lián)合用手臂死死圈住上半身，使她的手不能動彈，同時又有一個阿婆抱緊了她的一雙腿——她幾乎是被橫著抬出來的。

    她狠狠地叫囂著，那架勢很嚇人，那就是發(fā)瘋嗎？謝雨濃下意識躲到謝有琴的身后，心突突直跳，感到很緊張。

    “老不要臉和小不要臉！小不要臉死了！老的怎么還有臉活著！”

    “沁怡！好了呀！少講兩句！”

    “哈哈哈怎么了！他們敢做還不敢認??！”

    謝雨濃一直沒聽懂他們的話，小不要臉死了，可能是在說戚情，那老不要臉呢？謝雨濃重新看向門里，他看見一個頭發(fā)花白的男人背對著自己站著，看見那人襯衣下聳起的肩骨，像兩座山一樣沉重而堅硬。

    忽然，他的身邊又多了一道背影，很小的，很瘦弱，但又同樣堅硬。

    謝雨濃愣了愣——是戚懷風。

    他忽然明白那是誰，那是戚懷風的爺爺。

    他們跪下來，一人手里捏了一束香，在女人的瘋叫和道士喃喃自語般的誦念里，俯下身體，僵硬地磕下了兩個頭。

    謝雨濃還在出神，手腕忽然一痛，他抬頭看見mama紅著眼眶，用一種幾乎可以說是憤怒的眼神盯著靈堂。還沒等謝雨濃開口說什么，謝有琴就拽著他離開了戚家。

    這一路謝有琴都走得很急，好像著急趕什么時間一樣，小孩兒的步子跟不上大人的，謝雨濃被石頭絆了好幾下，腳踝都扭紅了，謝有琴也像渾然未覺似的，拖著他繼續(xù)走，像前方有什么東西在拽著她。

    謝有琴一路把他拽到家，一到院子里，他就被拋下。謝有琴沖進屋子，重重地摔上了廚房的門。謝雨濃委屈地望著緊閉的廚房門，眉眼皺成一團，始終挪不動一步。他感到自己的眼睛很酸很疼，臉上熱熱的，但他都咬緊了嘴巴，沒有發(fā)出一個聲音，只是不停地顫抖。

    謝素云聞聲從房里出來，看見謝雨濃一個人站在院子里發(fā)抖，趕緊跑來抱住他，摸著他的臉不停問他怎么了。謝雨濃始終盯著廚房的門，一言不發(fā)，只是不斷地掉淚。

    謝素云回頭看了一眼，好像明白怎么回事，扭頭對樓上喊：“你有什么氣，要對孩子發(fā)這樣的火！我就是這么教你的嗎！”

    謝雨濃抬眼盯著樓上，他知道m(xù)ama一定在二樓走廊里站著，可是mama沒有說話，一句話也沒有。謝雨濃忽然忍不住了，他大哭起來，整個人像淋濕了一樣不住發(fā)抖。謝素云摟著他給他順背，哄他，可都不管用。

    “mama，mama為什么不喜歡我……”

    他抽噎著問謝素云。

    而謝素云只是憂愁地看著他，回答他：“mama沒有不喜歡你，我們都很愛你?！?/br>
    這個問題從他有記憶開始就一直像一粒種子一樣播撒在他的心里，漸漸的，日久天長，種子長出根，深深的根，最后成為參天大樹，在他的心里占據(jù)一方。

    每一次，每一次，謝有琴的嚴苛，謝有琴的訓斥，謝有琴的冷眼，都讓他覺得自己是這個世上最差勁的小孩。

    可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哪里有錯。

    是因為他的成績還不夠好嗎？是因為他每次見到親戚說話太小聲嗎？還是因為他的父親，那個從來沒有出現(xiàn)過的男人。

    他是不是不該出生。

    如果是這樣，又為什么要把他生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