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他到底是在求神，還是在求莊清河。

    莊清河應(yīng)該是不怎么愛自己的，熬過了那么多艱苦時(shí)刻，最后又揮刀斬向自己。

    謀士以身入局，獨(dú)身破陣。

    宋明山知道，莊清河是把自己也當(dāng)成了棋盤上的一顆子，把自己的未來，自己的安危，乃至自己的身家性命都放了進(jìn)去。

    與命斗，與天爭，才堪堪險(xiǎn)勝天半子。

    拿命換來的贏面，所以他現(xiàn)在只剩半條命了。

    到了醫(yī)院門口，商珉弦打橫抱著他，腳步又穩(wěn)又快地往里走。

    莊清河臉色慘白，手臂虛虛垂著，頭也無力地后仰。他嘴里正不停往外涌著血。宋明山怕他被嗆到氣管，緊緊跟在一旁用完好的那只手幫他托著頭。

    莊清河視線已經(jīng)渙散，隱隱有翻白眼的趨勢。一張嘴就往外冒血，喉嚨里發(fā)著含糊不清的聲音，想說話。

    血有順著嘴角流出來的，也有因?yàn)樗膭〈w濺出來的。莊清河幾乎成了一個血噴泉，血液亂七八糟流了滿脖滿胸。

    他的眼淚和血一樣洶涌，嘴里拼命說著什么，可總是被鮮血冒泡的咕咕聲淹沒。

    宋明山貼近了想聽他說什么，聽了半天，只聽到一個字。

    疼。

    莊清河一直在說疼。

    這時(shí)擔(dān)架車來了，商珉弦小心翼翼地把他放上去，跟著往急診去。

    莊清河是個很能忍疼的人，他太能忍了，幾乎沒出什么聲，反倒是前來會診的醫(yī)生一個個面色凝重。

    不知道到底是因?yàn)橥矗€是因?yàn)槎嗄陙硪恢北镏哪强跉?，此時(shí)終于能洶涌地呼出來了。莊清河喉嚨里的氣流轟隆，胸腔劇烈起伏，眼淚不停流，幾乎快要和血一樣洶涌。

    他也不知道是哪來的力氣，都疼成那樣了，還能把自己的腿抓爛。

    商珉弦看到了，把他的手拿起來放到自己手臂上讓他抓。

    莊清河掀開眼皮看了一眼，遲鈍地眨了眨眼，似乎意識到自己抓的是商珉弦的胳膊，手上的勁兒就松了。

    莊清河傷勢嚴(yán)重，直接啟動了多發(fā)傷會診機(jī)制，然后終于被推進(jìn)了手術(shù)室。

    商珉弦和宋明山在門口的長椅上坐著等，焦灼的心一直安靜不下來。

    大概過了半個多小時(shí)，一個護(hù)士從里面推開手術(shù)室的門，拿著單子急匆匆往外走。就在手術(shù)室的門打開又關(guān)上的那個短暫時(shí)間里，隱約能聽到里面醫(yī)生護(hù)士的對話聲。

    “心跳停止了?！?/br>
    宋明山猛地站起來，眼睛猝然睜大，看著手術(shù)室。

    而商珉弦從剛才開始就一直坐在長椅上，一動不動。沒有人知道他身體正在慢慢變涼，呼吸也越來越弱。

    “我們會在同一刻死去。”

    ---

    莊清河迷茫地走在一片密林中，看起來不是白天也不是黑夜，地上淌著霧。他四下看著，覺得這里陌生又熟悉。

    好像來過，又好像夢到過。

    “莊清河。”

    這時(shí)前方響起一個聲音，是商珉弦。

    莊清河朝前面看去，隱隱看到商珉弦的影子，他手里提著什么東西，正朝自己招手。

    他笑了起來，那笑容就像一個好天氣，有種累世才能修來的仁慧。

    “莊清河，快過來?！?/br>
    去哪？

    “我?guī)闾幼?。?/br>
    好啊。

    “快跟上?！?/br>
    你走得太快了，等等我。

    于是商珉弦就放慢了腳步。

    莊清河追了上去，和他并肩往前走。他問：“我們?nèi)ツ睦锬兀俊?/br>
    商珉弦：“去一個好地方，我答應(yīng)過你，說要帶你去一個好地方?！?/br>
    莊清河：“好吧，我跟你走。你去哪里，我就去哪里。只要是跟你在一起就行?！?/br>
    天上是銀灰色的光，可是明明沒有月亮。

    他們繼續(xù)往前走著，仿佛要走到更深更遠(yuǎn)的寂靜中去。

    不知道走了多久，莊清河小心翼翼地問：“能牽手嗎？”

    商珉弦偏頭看了看他，沉默了一會兒，說：“先不牽吧，牽了就真的放不開了?！?/br>
    “哦?！鼻f清河不勉強(qiáng)他。

    這時(shí)他發(fā)現(xiàn)商珉弦手里提著的是一個箱子，是那種用來放寵物的航空箱。莊清河問：“你又養(yǎng)了寵物嗎？”

    商珉弦提起箱子給他看，說：“這是安安。你還沒有見過它呢?！?/br>
    莊清河透過航空箱的鐵網(wǎng)小門，看到一只雪白的長毛貓咪，金色藍(lán)色的異瞳，很美麗。他說：“你那個時(shí)候說我像你的安安，就是它嗎？”

    商珉弦點(diǎn)點(diǎn)頭，說：“是啊。你覺得像嗎？”

    莊清河又盯著安安看了一會兒，說：“像的，但是我比它好看?！?/br>
    商珉弦笑了。

    這時(shí)，他們經(jīng)過一塊石頭，莊清河看到石頭旁邊站著一副骨架。

    他明明是一副骨架，又沒有皮和rou，莊清河卻仍能看出他是一副很老的骨架。

    骨架的眼眶空空的，只有兩個黑洞。

    可是莊清河能感覺他在看著自己，并且還在微笑，就像認(rèn)識自己一樣。

    這個地方讓莊清河覺得古怪，商珉弦比他有經(jīng)驗(yàn)，于是他扯了扯商珉弦的衣袖，指指骨架問：“那是什么？”

    商珉弦看了一眼，轉(zhuǎn)回頭說：“那是無名尸骨?！?/br>
    “無名尸骨？”

    “對。”商珉弦說：“沒有人知道他在那兒，他就會一直在那兒。”

    莊清河轉(zhuǎn)頭看了那個骨架好幾眼，覺得他一直在目送自己。

    他問商珉弦：“我們能帶上他一起走嗎？”

    商珉弦搖搖頭，說：“不行，他走不了?！?/br>
    “為什么？”

    “他在等人啊?！?/br>
    “等誰呢？”

    “隨便誰，他在等人發(fā)現(xiàn)他。”

    于是莊清河不再說話，他們又走了一會兒，莊清河問：“你提著它累不累？我?guī)湍隳靡粫喊?。?/br>
    “不用?！鄙嚏胂掖蜷_航空箱的門，安安從里面跳出來，拱進(jìn)商珉弦的肚子里，然后就沒入其中消失不見了。他說：“我提不動了，就會讓它到我肚子里待著。”

    莊清河點(diǎn)點(diǎn)頭，贊成道：“這樣你就不會覺得累了?！?/br>
    “嗯。”

    然后他們都沒有說話，繼續(xù)往前走。

    但是商珉弦的腳步越來越慢，到最后他干脆停下來了，此時(shí)他們已經(jīng)走到了密林深處。

    商珉弦站了一會兒，突然說：“我不想帶你走了。”

    莊清河急了：“為什么？你答應(yīng)我了的?！?/br>
    商珉弦：“我能失約嗎？”

    莊清河怎么能拒絕得了商珉弦呢？可是他不想被丟下，就固執(zhí)地重復(fù)：“可是……你答應(yīng)了我的。”

    商珉弦：“我要失約了，我不帶你去了。”

    莊清河愣愣地站在那，心里很難過，知道自己這是被拋棄了?？伤娴暮芟肴ド嚏胂易炖镎f的那個好地方。

    那到底是什么地方??？

    他從八歲那年就開始一直想，到底什么樣的地方算得上好地方!

    莊清河只能急急地提醒他，重復(fù)他的諾言：“可是你答應(yīng)了我的，說會帶我去一個好地方?！?/br>
    商珉弦目光很哀傷，搖搖頭說：“現(xiàn)在要去的那個地方，已經(jīng)不是我當(dāng)初承諾你的好地方了?！?/br>
    莊清河歪著頭，好像沒聽懂。

    商珉弦突然流淚了，他哭起來淚如泉涌：“莊清河，你吃了這么多苦，不是為了跟著我去那種地方的。”

    莊清河仿佛明白了什么，也哭了：“可是，我不想和你分開，沒有人相信我啊。除了你，再也沒有人相信我了?！?/br>
    商珉弦說：“有啊，不信你回頭看看?！?/br>
    莊清河聞言回頭，看到他身后還有一個商珉弦。這個商珉弦不知道在后面跟了他們多久，莊清河居然一直沒有發(fā)現(xiàn)。

    莊清河又轉(zhuǎn)回頭看自己前面，兩個商珉弦。

    一模一樣的，兩個。

    這時(shí)，他面前的商珉弦說：“莊清河，以后自己找東西吃吧?！?/br>
    他說完這句話就轉(zhuǎn)身走了。

    前面起了霧，那霧不是在空中飄蕩的，而是在地上流淌的。商珉弦拎著裝貓咪的航空箱，獨(dú)自走進(jìn)了那片霧里。

    再也沒有回頭。

    這時(shí)，身后的商珉弦說話了，他說：“莊清河，跟我回去?！?/br>
    莊清河一動不動，站在那里，不回頭也不說話。他只是站在那，看著眼前那團(tuán)大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