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驚訝地發(fā)現(xiàn)自己竟然在奢望，或許兄長的計劃能趕不及實行，她就以新河君嫡女的身份同王孫疾歸秦了。

    這樣的話，或許兄長會被迫放棄計劃。

    即便他們真正的永無可能，乃至于老死不見。

    即便她真就以宗氏女的身份去聯(lián)姻。

    抱著這樣的僥幸，她看嬴無疾的眼神有了質(zhì)的轉(zhuǎn)變，是女兒家的羞氖小意中又摻著赤忱信任。

    嬴無疾也守信，路上肅然端正再沒親近過一回。

    二人分騎，晨昏造飯時，若那個花白胡子的周使不在，便一改端肅視線交融，因是在行路趕路，眸中剔除了欲，單只剩了情義默契，玲瓏透亮，反倒將原本的偽裝掩去。

    路上風(fēng)景高闊，北地秋涼得早，霜紅滿山，她回頭喚他阿生，很快也聽?wèi)T了這人喚的小樂。

    她慣不會說謊，若要人信時，便須得讓自己更信。

    連著近半月，她都只睡了一二個時辰，乃至于到了邯鄲西郊時，終是撐不住，直直從馬上墜下去。

    嬴無疾策馬一下將她馬韁控牢，也沒再顧忌旁人，徑直將人提到了赤驥身上并坐。

    “萬幸有王孫在，繒侯可有事否？”周使忙忙開口，一臉焦急。其實他方才離的最近，眼看著趙姝朝下滑，此時在平整郊野，馬蹄翻飛速度極快，這要是沒進城，正主先給馬踏死了，他可真沒法回洛邑交代，當(dāng)下開口埋怨著勸：“繒侯就同王孫并騎吧，這幼時就藥罐子里泡大的金貴人兒，一天天地趕魂一樣也不安寢，昨日鎮(zhèn)上就該依王孫的話換了馬車，適才差點嚇沒老夫的魂，您若……呸呸呸，進了宮就把全邯鄲的醫(yī)官召來先瞧，御極的事，左右天子封詔就在老夫兜里，擇日緩緩辦才好?！?/br>
    周人的圖謀已經(jīng)破滅，是故此番只從宗世里隨意挑了個不明政事的賦閑宗親來，宣令而已，一紙空文的，這老者天生帶著宗周的傲氣矜貴，又腐朽和善，最適合來淌這渾水，像是要刻意表明宗周公正不偏幫的中立態(tài)度。

    周使絮叨的話還沒完，嬴無疾未及答話，在他懷里靠著的趙姝卻撫了撫昏沉的頭，陡然挺直脊背搶先反駁：“不可，今日就入宮拜謁完，明日祭祖陵，三日內(nèi)儀典務(wù)必結(jié)束，亂臣賊子敢阻攔的，盡速明正典刑！”

    她唇色蒼白，聲調(diào)低卻透著狠厲，同往日全不一樣。見周使愕然，她忙收起厲色，又改口道：“夜長夢多嘛，阿翁不必?fù)?dān)心，我近些年身體強健許多了?！?/br>
    偏一陣風(fēng)灌來，肺里作癢又因說話嗆了，當(dāng)下咳了個驚天動地。

    “好好，都依繒侯便是，你這孩子……”周使連連搖頭嘆息，目露不忍。

    她自小嘴甜，洛邑的宗親族人太多，分不清時，凡是對著有些年歲的老頭，都是不作區(qū)分地一律喊一聲阿翁。

    世俗來看，公子殊地位尊崇又是趙王獨子，人好像頑劣了些，對長輩不論有權(quán)無權(quán)倒是都肯誠心對待，這一點上，許多公子王孫都是不愿的，唯恐折腰于無勢之人，自降身份。

    是以趙姝的長輩緣好到不自知，實則她只是真正的性子太軟，說老實話，這次來的周使，她一直想不起來，到底是外祖第十七個堂伯還是第十九個，兩個老爺子面貌相似，好幾年沒回去，她早忘了。

    說罷，軍陣收勢，緩緩?fù)Ｔ诤惓堑奈鞒侵鏖T樂清門下。

    黑壓壓的玄衣重甲的五千騎兵列隊城下，從極遠(yuǎn)處的一條墨痕越放越大，若山岳之勢來襲，最后全貌延展之際，其威懾壓迫震徹。

    即便邯鄲歷經(jīng)了田氏之亂，而他們是護送原本的趙太子來繼位的，天子令兵亦早入了城，守城的趙軍卻還是嚴(yán)正以待，自三日前就做好了備戰(zhàn)。

    秦人苛待宗親子弟，有二十級軍功爵制，斬敵首換爵祿，城下這些精騎俱是正值壯年的老兵，身經(jīng)百戰(zhàn)，每一個身上都系了不知幾條敵軍性命。饒是邯鄲城內(nèi)外趙軍合起來有十余萬之眾，仍是對這區(qū)區(qū)五千秦人精騎忌憚悚然。

    其實趙戩早在數(shù)日前就傳了旨，讓他們屆時不要阻攔，可邯鄲已亂，此刻，守城的校尉郎并沒有立刻聽令。

    周使令人用碩大的傳音銅號，一遍遍朝城樓上喊話。

    巍峨城樓聳立冰冷，連個應(yīng)話之人都沒有。

    周使生怒，王孫疾倒下了馬，牽著趙姝在城樓下踱步，從陰翳里走到光亮中。

    僵持了足有一刻，終是有人認(rèn)出了馬上的趙姝。一個級別不低的將官在城樓上突然喊：“是太子，真是太子殊歸來了！秦人將帥在與他牽馬！”

    嬴無疾仰頭瞇眼，迎著邯鄲城熱烈秋陽舉目高望，面上神色悠然全不在意那些黑洞洞的箭垛。

    平城之戰(zhàn)，因趙姝一人降國入質(zhì)，保全了十余萬差點餓死的士卒，她雖在貴胄國人那兒擔(dān)了許久的罵名，卻在軍中聚了人心。后來邯鄲內(nèi)亂，眾人更看出了罪責(zé)不在她身上，那些罵名也漸漸散了。

    “開城門！”片刻后，令聲迭起，甕城內(nèi)外厚重高聳的兩道城門次第開啟，在日陽下拖出一段古老陰森的刺耳調(diào)子。

    嬴無疾仍是立著牽馬，他仰頭堅毅目光里透出兩分關(guān)切柔情：“我入宮一趟，你先同周使去別館用膳睡一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