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穆兕，年屆花甲，不理朝政多年，卻是王族耆老中輩分最高的一位，常年著書立論，門生頗多，在邯鄲城中極有威望。

    趙姝亦曾被迫著師從他學(xué)了兩年國史，后來因著此君過于嚴(yán)厲，她使了些手段，才從他門下逃出。

    她在邯鄲天不怕地不怕，親族里頭，也就是見了這位要繞路。若要論起來，趙穆兕同她的曾祖是叔表兄弟，私下見時(shí)，趙姝該稱他一聲曾叔祖了。

    從前一提到趙穆兕那個刻板老頭，她總要忍不住翻個白眼，而后躲得遠(yuǎn)遠(yuǎn)地。

    年少時(shí)一幕幕浮現(xiàn)，而今夜，她在兄長親筆中再次見到‘趙穆兕’的三個字時(shí)，卻再沒絲毫厭煩，心頭五味雜陳。

    有人語聲近了，趙姝連忙將絲絹捏進(jìn)手心里，快步離開。

    過一處火堆時(shí)，幾個十一二歲的年幼炊夫飲多了，散在火堆一側(cè)載歌載舞地鬧，她不動聲色地路過，佯作被rou香吸引，蹲下身取rou時(shí)，揚(yáng)手便將那片薄絹揮進(jìn)了火里。

    巴掌大的絹帛一飄過去就被火舌瞬間吞沒，她駐足啃了兩口野味，瞧著那絹徹底燃作灰燼時(shí)，才起身欲走。

    有個少年炊夫見了她衣著也懂尊卑，見她手里只有rou，突然就蹦過來塞了個酒盞到她懷里。

    憧憧火光在她眼中燃得熱烈，趙姝受驚回頭，半盞酒傾灑出來。

    那少年被她容色晃了眼，一腔熱血愈發(fā)高亢歡欣起來，他湊上前也不執(zhí)禮，笑意爽朗目中竟依稀有淚：“聽說這回連咱們這等人也能論功！伍長說了，叫他們幾個明日便回咸陽，入邯鄲不會再起戰(zhàn)事了，是依天子令擁立新君去的，只能挑三萬精兵去。自我哥哥戰(zhàn)死后，阿娘就一直臥病。伍長說，我也斬?cái)呈滓幻?，等回去了，會有田一畝宅一處仆從二人的賞賜！貴人，你說，伍長可沒騙咱們吧？！”

    秦趙之間明面上早已言和，今日大戰(zhàn)除的也只是田氏佞臣，是故入邯鄲后不會再有大戰(zhàn)，否則，便是向諸侯昭示，秦趙皆無信之國。

    這炊夫甚至比她還瘦小些，穿著寬大不合身的軍服，裝著大人說話的口氣，只音調(diào)還是未變聲的稚童。

    對著少年眼底劫后余生般的希冀熱切，趙姝一時(shí)竟說不出話。

    她眉梢聳動數(shù)回，心頭憂惶轉(zhuǎn)作酸澀沉重，可她到底是壓下了情緒，仰頭看了眼夜幕粲然高闊。

    她沒有再去看他，而是左手握著酒盞，右手油乎乎地捏著野味，斂容正色：“依照秦律，的確如此?！?/br>
    話音才落，那少年就歡呼著朝身后喊人，趁著空兒，趙姝轉(zhuǎn)身便走。

    營地占了一大片平坡峭壁，連綿不絕，因著外頭都是絕壁，只在營門處置了守衛(wèi)。趙姝快步走到一側(cè)安靜些的崖頂，沉默地望著腳下黑黢黢的峭壁。

    入邯鄲后的確不會有大戰(zhàn)，卻未必不比今日兇險(xiǎn)……

    一將功成萬骨枯……

    太仆令新河君趙穆兕，母族出自舊晉……

    一直到身后來了人，趙姝右手里還捏著那塊烤得油香四溢的rou。

    “傷也不治，夜風(fēng)這般大，當(dāng)心不留神跌個粉身碎骨?！?/br>
    帶了怒意的聲調(diào)自背后響起時(shí)，她似做賊被抓了現(xiàn)行似的一凜，險(xiǎn)些就要松了手。好在是夜黑又背著身子，在那人并肩立過來時(shí)，她腦中千回百轉(zhuǎn)，忽然席地一坐，拿過地上酒盞，恨恨咬一口rou，冷聲道：“我心里驚懼，出來散個悶氣罷了?！?/br>
    山風(fēng)頗大，似要將她微弱氣息吹散，嬴無疾亦席地靠著她坐下，身子略側(cè)了側(cè)，替她遮了些風(fēng)。

    黑黢黢的山林像是變得暖和了些，腳下林木浮動，夜色中壯闊似海。

    二人無話，唯有趙姝吃rou飲酒的聲響。

    良久后，也不知是想著了什么，她忽然垂了手，滿嘴的rou渣怎么也咽不下去，含糊著說了句真話：“跌下去又如何，哪一日惹了你，或是你又要走新棋，說不準(zhǔn)也能將我當(dāng)個活招牌，剮了了事?！?/br>
    這話一語雙關(guān)，聽著含糊可笑，卻明顯得帶了傷懷不安。

    “趙甲的兩個兒女，我遣人送去西域?！彼鋈徽f了這么個結(jié)果，趙姝意外回首，手上一涼，卻是對方扯了片樹葉在替她擦手。

    她鼓著嘴杏眸圓睜又目帶懼意，許是這模樣實(shí)在可憐，嬴無疾放輕了聲音，伸手撫去她唇角rou沫：“那孩子既然是你接生，便由得她活著，外頭也不知匪首家中人口，她沒了爹娘叔伯，遣送的人會安排個好人家。”

    或是因著太過震驚，趙姝下意識地避開他的觸碰。

    他從不是個憐貧惜弱的性子，骨子里更是鄙棄仁義良善為達(dá)目的不惜一切。所以他主動來說要放了趙甲的兩個兒女，趙姝第一反應(yīng)是不信的。四歲的稚女尚且算了，趙奎可已年十一。她鼓著嘴謹(jǐn)慎地盯著他，等著他的出言譏諷。

    “想問什么，嘴里東西先吃干凈再問，一會兒嗆著莫賴我頭上?！彼麉s有些不自在地偏開臉，待對方真的依言吃完了，才冷聲催：“明早就要開拔，你身上還有傷，該早些換藥睡了?！?/br>
    說著話，起身時(shí)他忽一把握上趙姝的手，待人行穩(wěn)時(shí)，倒不放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