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老奴說錯話了?！彼纱嗬涞爻姓J了自己的錯誤，倒讓瑛瑛剩下的話語無從出口。

    好在小桃也回過神來，心里明白瑛瑛往后處處都要仰仗杜嬤嬤，便生生咽下了委屈，勉強笑道：“奴婢知曉嬤嬤是有口無心，也是奴婢自己說錯了話，不怪嬤嬤惱我?！?/br>
    這點小摩擦，便在小桃的委曲求全之中囫圇了過去。

    夜間，瑛瑛時時刻刻記掛著小桃受的委屈，便做主將前些日子從龐氏那兒得來的一匹云錦布料送給了她，并囑咐芳華：“多陪著點她，過兩日裁縫進府的時候，給你們?nèi)忝枚嘧鰞杉律?。?/br>
    云錦布料極為珍貴，尋常奴仆哪里有資格穿戴這樣的衣衫？芳華心里漸漸生出一抹與榮有焉的歡喜來，便卯足了勁安慰了小桃一番。

    小桃也道：“我不過是受些委屈而已，也不是什么大事，一會兒我就去服侍夫人，總要讓她放心了才是?！?/br>
    芳華卻笑她：“咱們夫人和別的主子不一樣，她可沒有把你當成奴仆來差使，而是把你當成自己的meimei。你瞧夫人平日里多尊敬杜嬤嬤，杜嬤嬤斥責了你幾句，夫人就擺起了臉子?！?/br>
    小桃聽了這話后心里也泛起些暖意，她憶起從前在徐府與瑛瑛相依為命的日子，鼻頭倏地一酸。

    芳韻見狀忙拿了帕子上前替她擦拭眼角的淚，只道：“我的小祖宗，怎么好端端的還落了淚？若是讓夫人見了，她可又要心疼了?！?/br>
    三個丫鬟圍在一塊兒你勸我我勸你，好不容易才哄住了小桃的淚。三人說說笑笑一番后便進屋去伺候瑛瑛。

    瑛瑛正與薛懷在一塊兒提及燕姐兒一事，薛懷對這個堂妹也極為愛憐，菩薩一般的人也難免露出了幾分怨懟。

    “燕姐兒和卓哥兒是龍鳳胎，起先三叔和三叔母還喜得不知所以，后來許是捉襟見肘的緣故，便將卓哥兒捧為了掌心寶，對燕姐兒則是平平?！毖杨H為氣憤地說道。

    先頭他便撞見過燕姐兒因吃不飽而躲到內(nèi)花園里偷偷哭泣，偏偏那幾個窮兇極惡的奶娘還要責罵她不懂禮數(shù)，燕姐兒這么點大的孩子卻要學(xué)大人一樣懂事知禮，著實是太嚴苛了一些。

    兩夫妻相談了一陣，而后便相擁著入睡。

    翌日晨起，榮禧堂那兒跑來了個小丫鬟，火急火燎地立在廊下催促著薛懷與瑛瑛起身，小桃見狀忙塞了一把碎銀給她，細問：“老太太傳世子爺和夫人，是為了什么事？”

    那小丫鬟也不知曉榮禧堂正屋里的事，只透露道：“天剛蒙蒙亮的時候，三太太便抱著燕姐兒來了榮禧堂?！?/br>
    又是李氏。

    小桃霎時沉了臉子，打發(fā)走了小丫鬟后便進屋去向薛懷和瑛瑛稟報，兩人皆是一頭霧水，洗漱打扮后便相攜著趕赴了榮禧堂。

    *

    榮禧堂內(nèi)。

    上首的薛老太太在紫檀木太師椅里正襟危坐著，她懶懶地抬起眼皮，瞥一眼下首的李氏和燕姐兒，孤兒寡母兩人圍抱在一處，瞧著頗為可憐。

    “你自個兒要起這么大早便罷了，何苦捎帶上燕姐兒，她才病了一場呢?！毖咸珱]好氣地說道。

    李氏抹了抹眼角，只道：“母親說的是，都是兒媳沒用，才讓燕姐兒受人算計。這樣小的孩子，她怎么下得了手？”

    縱然薛老太太不喜歡瑛瑛，可長房與二房卻是她嫡出的血脈，容不得庶出一房的人來算計折辱。

    “這事興許有什么誤會在，如今還沒有證據(jù)，你可別在孩子跟前胡說八道?！毖咸滔履樧訑?shù)落李氏道。

    李氏不語。

    又等了一刻鐘，薛懷才領(lǐng)著瑛瑛走進了榮禧堂，兩人一見一側(cè)坐著的李氏，便察覺出了不對勁的地方，尤其是李氏懷里的燕姐兒，那張素白的小臉沒有半分血色，瞧著是病了一場的模樣。

    可昨日午時她還好端端地在松柏院陪瑛瑛說笑，活潑生動的模樣哪里有半分病色？

    瑛瑛向薛老太太行完禮之后，便疑惑地問：“三叔母，燕姐兒這是怎么了？”

    薛懷的目光也隨之落到了燕姐兒身上。

    薛老太太瞥了瑛瑛一臉，見她臉上的神色不似作偽，便道：“昨兒燕姐兒有沒有去你們的松柏院，還吃了不少東西？”

    瑛瑛尚在驚訝的食盒，李氏的眸中立時蓄起了guntang的熱淚，她倏地從扶手椅里起了身，指著瑛瑛質(zhì)問道：“我自問對懷哥兒媳婦你不薄，當初你與懷哥兒大婚的時候，難道我們?nèi)繘]有出力？還是我不曾為你解圍，燕姐兒還是個孩子，你怎么就能為了一點齟齬而對她如此狠心？你可知燕姐兒昨夜上吐下瀉，鬧到了后半夜才停了下來，府醫(yī)說若不是燕姐兒身子骨比旁人康健，此番早已熬不下來了?！?/br>
    第45章 虧欠

    這一番話將薛懷與瑛瑛砸懵在了原地。

    瑛瑛率先回過神來, 瞥了一眼滿臉怒容的李氏，只問：“三叔母這是何意？”

    燕姐兒午后只在松柏院里用了一碗素面和幾筷子雞腿rou，瑛瑛見她吃相極香, 也跟著動了幾筷子, 余下的飯菜則都分給了丫鬟們。

    如今已過去十個時辰，瑛瑛與丫鬟們都沒有任何異樣。

    “我是何意難道懷哥兒媳婦你不明白？我們?nèi)渴鞘鲆环?，可燕姐兒是我心上的珍? 豈容你們?nèi)绱税岛?？”李氏泣著淚哭訴道。

    薛老太太平日里半點也不關(guān)心這個庶出兒媳, 如今也不免有些心虛, 面上不免要做出一副公正不偏私的模樣來，只見薛老太太指著瑛瑛問：“可當真有此事？”

    不等瑛瑛回答，薛懷便率先回答道：“祖母，瑛瑛斷斷不會做出這樣陰毒的事來。”

    他擲地有聲，素來無悲無喜的俊朗面容因顯而易見的擔憂而露出幾分焦躁來，他立于堂屋中央, 身影挺拔如竹, 就這樣靜靜佇立在瑛瑛身前，便能給予她莫大的鼓舞。

    “祖母，孫媳自知蠢笨無用, 嫁進承恩侯府后整日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服侍夫君、孝順婆母, 總是做多錯多, 已心生愧意，若是再生出暗害燕姐兒的心思, 那孫媳寧愿尋根繩子吊死了才是?！?/br>
    瑛瑛平日里也是細聲細語、嬌柔溫順的模樣，此刻卻是情緒激動到伸出青蔥般的玉指來賭咒發(fā)誓。

    薛懷見狀, 心里愈發(fā)不是滋味。甚至在李氏開口前，先斂下沉郁的眉宇對她說：“萬事都要講究證據(jù), 三叔母如此污蔑瑛瑛，可有證據(jù)？”

    李氏哪里想到像活佛一樣的薛懷竟會在榮禧堂的正屋里如此直言不諱地頂撞她這個長輩？

    她愣了一息，也正是因這短暫的空隙讓薛懷尋到了她的紕漏。

    只見薛懷揚起那雙璨若曜石的眸子，銳利地覷見了李氏面容上敷好的一層脂粉，以及她特意挑件好的新巧珠衫。

    “昨日燕姐兒病成這副模樣，三叔母竟還有閑心逸致打扮自己。您既說是瑛瑛在燕姐兒的吃食里使了壞，那便不如將大廚房的所有廚娘都喚來榮禧堂，這毒從何處而來也要查清楚，便把采買的人也一并叫過來，再去請?zhí)t(yī)和回春館的大夫來查檢昨日的泔水桶，總是不能放過一點蛛絲馬跡?！?/br>
    這一通話砸下來，李氏的面色已極不好看。

    可薛懷卻沒有半分要息止的意思，只聽他滔滔不絕地繼續(xù)說道：“我聽丫鬟們說，昨日是奶娘們領(lǐng)著燕姐兒來了松柏院，好端端的來松柏院做什么？指不定是瑛瑛收買了這幾個奶娘，連她們也要拷問清楚才是?！?/br>
    話畢，榮禧堂內(nèi)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靜。

    李氏滿目驚訝地望著身前的薛懷，好似是不敢置信會從他嘴里冒出這么繁復(fù)又贅多的一番話來。

    往日里薛懷至多是與她們這些長輩微笑示好，態(tài)度總是進退有度，彬彬有禮。

    誰曾想如此溫順仁善的人也有如此咄咄逼人的一面。

    薛老太太一見李氏這副支支吾吾的模樣，心里還有什么不明白的。

    她聯(lián)想到前幾日瑛瑛接受了龐氏手底下的庶務(wù)，將李氏擠到了一旁。

    本就錢財緊張的三房自然愈發(fā)捉襟見肘，李氏又是個把銀子看的比命還重要的性子，只怕今日的發(fā)難十有八九是為了銀兩。

    薛老太太打從心底瞧不上李氏這副小家子氣的做派，卻又不想擔上個苛待庶子和庶子媳婦的名聲，便道：“燕姐兒總是遭了一回罪，我這個做祖母的瞧著也心疼，這五百兩銀子你拿著，去給燕姐兒買些好藥材補補身子?！?/br>
    薛老太太意欲借錢消災(zāi)，李氏也意識到了薛懷并不是好糊弄的人，思來想去，收下五百兩銀子才是對自己最有利的結(jié)局。

    她方要應(yīng)下時，薛懷卻蹙起劍眉，聲聲冷厲地說：“此事與錢財無關(guān)，瑛瑛不曾做過的事，三叔母憑何要污蔑她？”

    他不依不饒地追問著李氏，將李氏逼得額間滲出了一層細細密密的汗珠。

    年幼的燕姐兒似是察覺到了母親的窘境，當下便嚎啕大哭了起來。

    她一哭，薛懷也不好再發(fā)問，薛老太太心里嫌棄燕姐兒吵鬧，便瞪了一眼薛懷道：“好了，你三叔母雖糊涂，你也往后退一步，何必苦苦相逼。”

    “苦苦相逼的人并不是我?！毖衙C正著臉色，那雙清若古潭的眸子里涌起愈發(fā)深切的不虞來。

    薛老太太瞥了一眼底下立著的嫡孫，只覺得如此執(zhí)拗的薛懷像極了故去的老承恩侯。

    她一時心生感慨，便也不再出言為李氏打圓場。

    瑛瑛在一旁默然無語，心里卻委屈到了極致，這點委屈并不是因李氏的污蔑而起，而是因燕姐兒。

    她暗自嘆息一番，自這一日之后再也沒有在承恩侯府里施舍過自己的善心。

    后來，薛老太太也敲打了李氏一番，照例舍下了五百兩銀子。

    拿了銀子的李氏也與薛懷說了好幾句軟話，只是薛懷木著臉不肯搭理他。

    龐氏知曉此事后，暗地里把三房的人罵了一通，三房的人來公中拿令牌時也被她刁難了一番。

    瑛瑛倒是心緒開明，并未因這樁腌臜的事而悶悶不樂。

    倒是薛懷為此慪了好幾天的氣，自己把自己關(guān)在了書房里，筆走龍蛇般地練了數(shù)十張大字，也不曾消弭心中的怨憤。

    比起怨憤李氏，他最責怪的還是他自己。

    面對李氏突如其來的臟水，連薛懷這個旁觀之人都覺得無比氣憤，又何況是瑛瑛？

    李氏只是別房的叔母，她的惡意與污蔑都能讓瑛瑛陷入百口莫辯的境地，令她傷心難當，又何況是薛懷對她的誤解？

    言語如快刀。

    切膚之痛，痛煞人心。

    薛懷深切地懊悔著自己對瑛瑛的誤解，他著實不該聽信了柔嘉公主的一面之言，讓瑛瑛陷入那般難堪的境地。

    此刻，薛懷只覺得自己萬般虧欠瑛瑛。

    第46章 溫泉

    薛懷把自己關(guān)在書房里的舉措透著些怪異。

    瑛瑛理好松柏院內(nèi)的事務(wù)后, 便趕去了書房，先盤問了詩書和五經(jīng)一通：“今日可有人來拜訪世子爺？”

    詩書瞥了一眼緊緊閉闔的書房屋門，壓低了聲音對瑛瑛說：“回夫人的話, 并沒有人來拜訪世子爺。自從去了一回榮禧堂后, 世子爺便總是這樣悶悶不樂的，我們也不敢進去伺候?！?/br>
    如今繁瑣的公務(wù)已不能擾動薛懷的心弦，那么還能讓他如此煩心的便也只有瑛瑛一人, 思及此, 瑛瑛便心腸一軟。

    “好了, 你們先下去歇息吧，這兒有我呢?！辩餐肆嗽姇臀褰?jīng)，自個兒走進了書房內(nèi)。

    薛懷的書房從不對瑛瑛設(shè)防，她悄然地推開閉闔的屋門，將明媚的春色帶進昏天暗地的書房之中。

    彼時薛懷正坐在翹頭案后微怔出神，聽見瑛瑛的聲響后, 才驅(qū)散了心中的陰霾, 朝著她笑道：“是該用晚膳了嗎？”

    瑛瑛含笑著湊近他眼前，不等他變換臉色，便輕輕捏了一把他的臉頰, 揶揄道：“夫君整日里板著臉, 可會變老的?！?/br>
    她周身的芳香無孔不入, 頃刻間便把薛懷緊緊包裹住。

    在她的揶揄聲中，薛懷也將心頭的煩悶拋之腦后, 只傾身上前一把攬住了瑛瑛，完完整整地體悟著與心上人緊貼相擁的暖意。

    瑛瑛的身量要比薛懷矮上一個頭, 兩人相擁時卻只有薛懷低頭的時候。

    她倚靠在薛懷的肩頭，回想起自己與薛懷從初遇到如今密不可分的境地, 似乎總是由薛懷來低頭。

    低下身段將她這個五品小官家的庶女娶進門，低頭答應(yīng)帶她遠赴江南，低頭原諒她的自私。

    若是拋開情愛一說，薛懷也是遠勝其余京城紈绔的真君子，即便是他落入狼狽的境地，他也從不曾埋怨旁人。正是因他如此光明磊落，才會如此容易心軟。

    瑛瑛知曉，薛懷是因李氏冤枉她一事而悶悶不樂，或許是心疼著她，或許是聯(lián)想到了那日他們之間的爭吵。

    總之，薛懷如今心間必定懷揣著不少的愧怍，這些愧怍對瑛瑛來說百利而無一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