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的薛懷才察覺出了饑腸轆轆的餓感，他不舍地放下了手中的書籍，吩咐詩書和五經(jīng)傳膳。

    詩書怕他在書房里囫圇地用過膳后又要苦陷書海，當下便靈機一動，笑著說道：“今兒是爺和夫人大婚第二日，若是爺一整日都待在書房里，外頭的人該議論夫人不得爺?shù)臍g心了?！?/br>
    眾口鑠金、積毀銷骨的道理薛懷自然懂得。

    縱然他與瑛瑛的這樁婚事里有諸多不堪在，可這世道待女子素來要比男子嚴苛的多，男子尚且能納妾添婢，女子卻只能以夫為天，謹訓婦德。

    薛懷不喜瑛瑛，卻也不想為難一個嬌嬌怯怯的弱女子。

    承恩侯府內(nèi)的流言蜚語時常比刀子還鋒利，二嬸不就被折磨得生生換了副性子嗎？

    況且瑛瑛，還那么容易落淚。

    去正屋用膳于薛懷而言不過是舉手之勞，對瑛瑛來說卻是賴以生存的倚仗。

    思忖之后，薛懷便擱下了手里的古籍，道：“我這就過去?！?/br>
    薛懷走去正屋的時候，瑛瑛正想親自去書房請他過來用膳，兩人冷不丁在抄手游廊上相遇，霎時便讓瑛瑛喜的眉開眼笑。

    “夫君來了?！?/br>
    寂靜慣了的松柏院里，還是頭一回響起這般雀躍如鶯啼般的女聲。

    她的喜悅讓薛懷生出一分尷尬。

    瑛瑛卻恍然未覺，笑盈盈地與薛懷說起晚膳的菜肴：“有酒釀圓子、蝦丸雞皮湯、酒釀清蒸鴨子、東坡肘子、炙鹿rou，夫君可有什么中意的菜色？”

    她笑時嘴角的梨渦若隱若現(xiàn)，嬌憨的笑容里盡是將要享用美食的興奮。

    僅僅為了能一飽口福，便高興成了這般模樣。

    薛懷自己用晚膳時只一菜一湯便囫圇了過去。

    他在富貴錦繡的金石堆里過著如苦行僧般的克己日子，是因他心性堅韌，并無濃厚的七情六欲。

    可如今他眼睜睜地瞧著瑛瑛為了豐盛的菜肴而高興的眉飛色舞。

    卻頭一回生出了個疑惑。

    民以食為天。

    他是否過于執(zhí)拗，壓抑著生而為人的天性，以至于連這般平淡的喜悅也不曾擁有過？

    第6章 大婚第三日

    薛懷自苦，卻不會強求著身邊人吃齋茹素。

    尤其是此刻與一顰一笑間盡是喜悅的瑛瑛四目相對，他愈發(fā)不想因自己而壞了瑛瑛的興致。

    五谷雜糧，乃人之本也。

    “傳膳吧。”薛懷溫和地開口，清清落落的身影已越過了瑛瑛，走進空曠安寧的正屋之中。

    瑛瑛亦步亦趨地跟了上去。

    兩人先后落座在梨花木桌旁，便有丫鬟和婆子們提了食盒進屋擺膳，薛懷踐行著“食不言寢不語”的規(guī)矩，自始至終都只是默然地吃菜用膳。

    用膳其間，瑛瑛幾度想開口與薛懷說上幾句話，可覷見他面容間端雅自持，一心一意品嘗佳肴的真摯神色，臨到喉嚨口的話語便又咽了下去。

    待到用膳結(jié)束，瑛瑛才尋到了機會與薛懷說話。

    “夫君?！?/br>
    如鶯似啼般的嗓音讓正在飲茶的薛懷動作一頓，他擱下了手里的茶盞，望向瑛瑛盈著討好的杏眸，便道：“怎么了？”

    薛懷的語氣并不淡漠，卻也著實算不上親近。

    瑛瑛也不氣餒，先問他：“今日的晚膳夫君可還覺得滿意？”

    方才秦嬤嬤來為薛懷撤碗碟的時候，分明驚訝得愣了神，好似是不敢置信一向?qū)Τ允巢簧闲牡难呀袢諘@般“大快朵頤”。

    薛懷聞言便也誠實地答道：“晚膳很好吃，廚娘的手藝又精進了?！?/br>
    話音甫落。

    坐在他身側(cè)的瑛瑛卻赧然地一笑，小桃也掩著唇盈盈一笑，主仆二人自有些旁人融不入的默契在。

    薛懷微微蹙眉，忖度著自己是否用詞不當。

    秦嬤嬤此時正端了凈口潤肺的花果茶進屋，驟然瞧見此等景象，便適時地為瑛瑛解釋道：“世子爺有所不知，今日晚膳的菜肴都是夫人親手所做，夫人可忙活了一下午呢?！?/br>
    如今京城里的世家貴女們都遠庖廚、近詩書，廚娘內(nèi)油煙火氣重，做出來的菜肴還不一定比廚娘做的好吃，甚少有貴女愿意做這樣吃力不討好的活計。

    瑛瑛卻讓秦嬤嬤大跌眼鏡，她非但是做出了一桌色香味俱全的菜肴，還勾得世子爺耐下性子品嘗，著實是有些本事在身上。

    薛懷也訝異于瑛瑛在廚藝上的本事。

    他還記得年幼時二叔與二叔母便為了個妾室大吵一架，二叔脾胃弱，不愛吃大廚房沾著油鍋氣的菜色，那妾室便每日下廚為二叔做清淡易克化的菜肴。

    二叔感念于這妾室的一片真心，私底下送了好些田莊鋪面給她，被二叔母察覺之后，她便將那妾室打了個半死。

    那妾室身世凄苦，命運多舛。正是因幼時被父兄百般壓榨與欺.凌，才被迫練就了這一身的好廚藝。

    那瑛瑛呢？

    身為庶女的她為何會有絲毫不弱于廚娘的廚藝？過去這些年里，她在徐府過的是什么樣子的日子？

    薛懷凝眸不語，神色寂然。

    瑛瑛便不由地斂起了嘴角邊的笑意，小心翼翼地打量著薛懷：“夫君是不是不想讓妾身下廚做飯？”

    “不是。”薛懷望向她，勉力放緩了語調(diào)，對她說：“是你不必這般費心勞力地討好我。”

    薛懷不愿再去追究那一日在溪澗旁瑛瑛與他的落水是否是意外，他既已娶了瑛瑛，便不會再有反悔的時候。

    兩人之間無情無愛，大可劃出一道涇渭分明的界限來，井水不犯河水。

    待來日瑛瑛尋得心悅的良人，再和離另嫁便是了。

    所以，瑛瑛根本沒必要這般討好他。

    因見瑛瑛怔惘不語，臉色驟然慘白不已。

    薛懷便又添了一句：“我會給你正妻該有的尊重，也不會納妾，你大可放心。”

    瑛瑛訥然，半晌無話。

    *

    薛懷起身告辭，瑛瑛將他送出了正屋，立在廊道上瞧著他孑然遠去的背影，胸口處既憋悶又冰冷。

    回屋后，小桃哭喪著臉替瑛瑛卸妝凈面，嘴里不忘說道：“夫人勞累了兩三個時辰，世子爺一點都不領(lǐng)情?！?/br>
    “夫君這樣心性堅韌的人，又豈是一桌子菜肴就能輕易打動的？”瑛瑛神色淡然，仿佛根本不在意薛懷的冷待一般。

    “夜里也不知曉世子爺會不會來正屋過夜。”小桃愁容滿面地說道。

    若是婚后第一日世子爺便與夫人分房而居，她家夫人又該如何自處？

    “放心吧。”瑛瑛笑道：“夫君會來正屋過夜的?！?/br>
    薛懷既說了會給她正妻該有的尊重，即便在同一個屋檐下分地而寢，也必然會來正屋過夜。

    眼瞧著瑛瑛如此篤定的態(tài)勢，小桃高懸著的心也落了地：“既如此，奴婢得從箱籠里翻出那條薄如蟬翼的寢衫來才是，世子爺夜里瞧了一定把持不住?！?/br>
    瑛瑛卻笑著制止了她，并道：“以色侍人，只會讓夫君瞧不起我?！?/br>
    *

    霽云院內(nèi)。

    龐氏所在的明堂里點著好幾盞燭火，一時堂間宛如白晝，秦嬤嬤立于她的下首，正在恭聲回答龐氏的問話。

    “懷哥兒當真用了這么多晚膳？”龐氏笑問。

    秦嬤嬤點了點頭，道：“奴婢伺候懷哥兒這么些年，頭一次瞧他吃鹿rou呢。半碟都進了他的肚子里，剩下兩塊腿rou賞給奴婢和五經(jīng)，的確是滋味甚佳?！?/br>
    龐氏聞言便眉開眼笑道：“這倒好了，娶了她進門，懷哥兒往后也有口福了?！?/br>
    她這兒子樣樣都好，唯獨是性子太古板老成，血氣方剛的年紀卻生生地把自己磨成了個苦行僧，不沾女色、不重口欲。

    “奴婢瞧著新夫人模樣性情都不錯，就是膽子太怯懦了些。松柏院人事簡單，也瞧不出她有沒有管家理事的本事來?！鼻貗邒咭晃逡皇貙嬍险f道。

    龐氏倒是對此不以為意，只見她輕嘆一聲，姣美的面容上隱現(xiàn)幾分疲累，“我是寧可要她這個兒媳，也不想要那個眼高于頂?shù)娜峒喂?。母親性子本就剛強，若再來個柔嘉公主，我的日子還有什么盼頭？倒不如來個膽小的，我好好教她，將來也能擔起世家冢婦的職責來?！?/br>
    話盡于此，秦嬤嬤也明白了龐氏對瑛瑛的態(tài)度，當下便調(diào)轉(zhuǎn)了口風，挑著瑛瑛的優(yōu)點夸贊了她幾句。

    此時正值夜風習習之時，薛敬川因有要務(wù)而宿在了外書房，龐氏一人獨守空閨，周身籠著幾分意興闌珊的幽怨。

    她賞了秦嬤嬤一根分量頗重的金釵，交代她好好伺候薛懷與瑛瑛，便打發(fā)她離去。

    “去把薇姐兒喚來，左右國公爺不在，我們姑侄也好說說體己話?！?/br>
    秦嬤嬤離去時，正巧聽見龐氏如此吩咐身邊的丫鬟。

    龐氏的內(nèi)侄女龐世薇便住在霽云院正屋旁的碧紗櫥里，秦嬤嬤鉆入濃重夜色時，在廊道上撞見了龐世薇與她身后的一大堆奴仆。

    秦嬤嬤笑著向她問好：“表姑娘好，今日風大，您可要保重身子，多披幾件衣裳才是?！?/br>
    龐世薇與年輕時的龐氏有三分相像，柳葉眉、杏仁眼，丹寇唇，再配上那一股弱柳扶風的體態(tài)，活脫脫一個壁畫里走出來的高雅仕女。

    “多謝嬤嬤關(guān)心?！饼嬍擂钡皖^淺笑，給身側(cè)的柳珠使了個眼色，柳珠便遞了一把碎銀給秦嬤嬤。

    秦嬤嬤不過是隨意寒暄幾句，哪里知曉龐世薇會出手如此大方，當即便推辭著不敢受。

    “嬤嬤拿著吧，近來表哥成婚，你這個奶娘日日夜夜地cao勞，著實是辛苦了些?！饼嬍擂陛笭栆恍Γf話間自有幾分讓人如沐春風的和潤在。

    秦嬤嬤笑著應(yīng)下，這才滿載而歸地回了松柏院。

    *

    一進正屋。

    龐氏便親昵地將龐世薇拉到自個兒身前，細問她白日里吃了什么膳食，可有按時服藥。

    龐世薇一一答了，蒲扇般的睫羽斂下，遮住了其中的一抹哀傷。

    龐世薇六歲那年進京投奔龐氏，從個總角小兒成了如今娉娉婷婷的妙齡少女，龐氏心里儼然將她視做了自己的親生女兒。

    也正是因為視若親女的緣故，她才不愿意讓龐世薇嫁給薛懷。

    “薇姐兒，老太太娘家的迪哥兒你可中意？那也是個文韜武略、樣樣精通的好孩子，你嫁過去以后，姑母也能為你撐腰?！饼嬍峡嗫谄判牡?。

    龐世薇低眉斂目地搖了搖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