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世安瞳孔一跳，連忙將前面這些字涂掉，薛簡卻摸索過來，抓住他涂抹字跡的手，一股寒冷的空氣被他圈入掌中。

    江世安被他拉過去，沾著薄薄香灰的手碰到他的肩膀，隔著素白的內(nèi)衫摸到他肩頭的傷疤——

    肌膚劈開、有一道十分流暢的切痕。江世安下意識地想起持著風(fēng)雪劍時，鋒刃入rou、劍過骨斷的感受，他并不迷戀殺戮、并不崇尚破壞，但卻始終記得兩人交手過后薛簡的目光。

    他一邊盯著劍上的血、血光里映照著江世安的面容，一邊喘息著用手扣住傷口，血液從指縫里狂涌出來，熱騰騰的。

    當(dāng)時兩人說了什么嗎？江世安回憶。他記得薛簡說，“風(fēng)雪劍再度進(jìn)益，凡夫俗子，何以殺你？”

    他自己半帶挑釁、暢快地回了一句：“山中修道人亦不能，道長——請回吧！”

    傷疤確實已經(jīng)愈合，但痕跡很難消去了。江世安收回思緒，有些懊惱地收回手，覺得自己當(dāng)時太過桀驁不馴，好像要活活把薛簡劈開一樣……他其實并沒有那么想，只是兩人實力相近，生死之間一決高下，實在不能留有余地。

    他惡貫滿盈，怎么能在薛道長面前賭他溫厚慈悲不殺生呢？

    江世安的手從他的掌心抽離，其實并沒有什么特別的感覺。薛簡又抓了一下空氣，看著自己指痕斑駁的掌心，放了下來。

    他兩手空空，從來就沒有抓到過他。

    “信了?！苯腊仓浪^真，“是我出手太重，我被你追得走投無路啊?！?/br>
    他解釋了一句，想到薛簡之前說的話，不由勸告寫道：“道長，這世上本就是灰的。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欲.望，你這樣做并無益處，就像一滴清水滴入硯臺，只會被染黑?！?/br>
    薛簡只掃了一眼，反問：“你甘心么?！?/br>
    江世安手指頓住。

    “你十四歲初出茅廬，就在劍器大會上連戰(zhàn)三英，奪得魁首，實在是風(fēng)頭無兩、天縱奇才。這樣的天才出身于一個名不見經(jīng)傳的小門派，居然不受任何勢力的拉攏?！彼f，“對你的明爭暗搶從來沒有休止過，你不曾同意任何人。直到八年前無極門被滅，你的親人朋友、師門上下，盡數(shù)慘死，而你也在發(fā)現(xiàn)后走火入魔，憑借著現(xiàn)場的一枚望仙樓令牌，殺上門去……”

    那是怎樣的轟然巨變？

    尸骨和尸骨堆疊在一起，親人和友人死不瞑目，娘親的斷手護(hù)著meimei的骨頭，頭顱卻被砸得凹陷下去。無極門的牌匾被插碎在地面上，一張紙條飄落下來，上面寫了一句：

    “如今，你不該拒絕我了，對吧？”

    除了字條外，最明顯的線索只有那枚望仙樓令牌。

    “……但你殺錯了人?！毖喌吐晹⑹?，“望仙樓只是在前一日上門拜訪，彼此切磋。雙方起了一點小摩擦，鬧得有些不愉快而已，兇手不是他們?！?/br>
    只是為時已晚。

    江世安在心里補全這句話。

    為時已晚，他的眼中看不到婦孺的哀哭、看不到老者的求饒，分不清天地日月，記不得蒼天究竟是黑是白。

    那是“風(fēng)雪劍”成為“魔劍”的開始。

    “江世安?！毖喗辛怂宦?，緩緩嘆息，“你死有余辜?！?/br>
    江世安沒有反駁。

    因為他確實死有余辜。

    “可是你還沒有查到最后，我也還沒有?！毖喺f，“這樣就消失，難道你真的甘心嗎？”

    夜風(fēng)吹動窗欞，刮出颯颯的響動。

    江世安盤腿坐在他旁邊，血跡浸透成黑紅色的衣衫垂落在地面上，他仰著頭，看著靜心堂“天地至公”的四字匾額，開口道：“你聽起來像是在一意孤行，無論我說什么，你都不會回頭。”

    他是說出來的，薛簡暫時還聽不到。

    薛道長沒有等到他的回應(yīng)，低頭撫摸木劍，輕聲道：“是我不甘。就算你放棄了，我也不會甘心?！?/br>
    江世安料到了他的反應(yīng)，薛簡似乎是一個對追逐真相這件事很堅持執(zhí)著的人，他也就干脆不做回答，而是感嘆著念叨：“道長，天地之中，真有至公之事嗎？”

    道長聽不見，只是靜靜地跪在堂前，望著降真香漸漸散去的薄煙。

    第5章

    子時過后，江世安隨他回到房內(nèi)，睡在薛簡所說的骨灰壇里。

    瓷壇細(xì)膩，比方寸觀日常的茶器質(zhì)地更好。道長一貫清貧，這樣的瓷壇已是他身邊少有的珍貴之物，竟然拿來裝一捧灰燼——著實浪費。

    江世安邊想邊蜷縮起來，他的神魂像一縷薄煙一樣沉在壇中，依偎著自己的骨灰漸漸地睡去了。

    睡夢中，周遭慢慢變得溫暖起來。江世安恍惚間察覺到一縷陽光灑落在臉龐上，他抬手遮擋，迎著日光睜眼，見到小妹坐在凳子上扎辮子，嘟囔著說：“哥給我?guī)У幕糇屚蓸莵淼男〉茏优鰤牧耍乙肪?，娘還不讓，說什么遠(yuǎn)道而來……”

    小妹穿著碧色的裙子，跟他一樣嘴碎，不停地念叨。

    江世安望著她的背影看了半晌，起身從樹上跳下來：“哥替你教訓(xùn)他們?！?/br>
    小妹對著銅鏡梳頭，有點不滿地輕哼：“自從哥哥名揚天下，就只知道給我?guī)С缘耐娴?、幫我教?xùn)別人，從前可是會陪我編花籃一下午呢，現(xiàn)在不是習(xí)武就是練劍的?！?/br>
    “怪我不好?！苯腊驳氖执钤谒募绨蛏希耙俏也蝗ζ鞔髸?、不出這個風(fēng)頭，就不會有人……常來找我比劍、非要收我為徒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