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首還有兩人，一個(gè)大約六十多歲，發(fā)絲黑白參半，戴著鐵眼罩，是個(gè)盲叟。另一個(gè)則是中年人，衣衫不整，有些浪蕩之態(tài)。

    薛簡依次行禮：“師爺、二師爺……師父?！?/br>
    江世安跟著他行禮的順序望過去，上首的老者就是方寸觀的觀主廣虔道人，下面的盲叟是幾十年前威震江湖的秦永臻秦老爺子，也稱納靈子，最后一個(gè)則是……傳言中功力盡廢、常年遨游海上的鎮(zhèn)明霞。

    鎮(zhèn)明霞雖是薛簡名義上的師父，但因鎮(zhèn)明霞早已成了廢人，內(nèi)力全無，又居無定所，薛道長自小便是由觀主教養(yǎng)看顧長大，這在江湖上不算秘密。

    師爺抬眼看去，目光在薛簡身側(cè)掃了掃，說：“小簡，你往前站一站?！?/br>
    薛簡順從上前，他才走了兩步，忽然聞得一聲冷哼，一把沾血的木劍“砰”地甩到面前。骨碌碌地在地上晃了晃。

    “師兄的好徒孫！費(fèi)盡心血教他養(yǎng)他，他卻跑去無端端地大開殺戒。觀中清規(guī)肅然，與天下為善，連殺雞宰牛都回避不忍目睹，你卻一連殺了萬劍山莊十三個(gè)弟子好手、又傷了何莊主，我看倒不該教你武功了，省得敗壞了我們數(shù)百年清譽(yù)。”

    二師爺扭頭看向這邊，心直口快地說了一通，胸膛起伏，肝火未消，“你師父是廢物，你也要入了魔不成？”

    鎮(zhèn)明霞的眼皮撩了撩，沒說話。

    “殺人？”江世安聽得眼皮狂跳，盯著地上血跡干涸的桃木劍。他見過多次薛簡手握此劍的模樣，木劍無鋒，他的意志也淳厚淡泊得沒有鋒芒。他沒法相信，“還連殺十三個(gè)？這不是污蔑嗎？”

    可是薛簡聽了，卻沉默著不做反駁，撩起衣袍跪了下去。

    一截挺直的、沒有彎過的脊背，在江世安眼前跪了下去。他喉間莫名一哽，總覺得這樣的場景自己并不愿見。……這江湖上如果說有誰是他認(rèn)可的對手，薛道長絕對是其中之一。

    江世安飄著動(dòng)了動(dòng)，在他旁邊半蹲下來，埋頭端詳那把木劍，好半天才憋出一句：“……道長此生，真學(xué)會殺生了?！?/br>
    他想問是誰如此罪孽滔天，竟然惹怒了你。

    他想問萬劍山莊與你并無宿怨，何莊主雖是個(gè)笑面虎，卻也不敢算計(jì)方寸觀嫡傳。

    他想知道為什么，一個(gè)心懷無邊善念、冰清玉潔、地位尊崇的人，為什么一夕之間推翻過往二十年的理念，拔劍相向？

    但薛簡不答。他視若無睹、耳不能聞，只靜靜地跪了下去，對著靜心堂爐中那柱粗壯的香，他認(rèn)錯(cuò)，卻抬著頭，目光平靜至極：“師爺，弟子是為心而去的。我道修心，人之心即為方寸，弟子為此只得破戒，否則方寸大亂?！?/br>
    觀主蒼老的眼珠望著他，望著他灰白的、殘損的長發(fā)：“小簡，陰陽兩隔，人力終究勉強(qiáng)?！?/br>
    薛簡垂頭，低聲道：“弟子不能不勉強(qiáng)?！?/br>
    觀主沒再說什么了，轉(zhuǎn)頭問鎮(zhèn)明霞：“霞兒，你說該怎么處置?！?/br>
    鎮(zhèn)明霞看了一眼薛簡，笑了笑，道：“師父何必問我，我知道什么。何莊主開條件讓師父將這逆徒綁去、交給他們處理，您不是也給一口回絕了嗎？方寸觀五百年清名，卻不如小簡這條命啊?！?/br>
    二師爺剛罵完薛簡，火氣沒消，聽到這兒反而更上火了：“你是他師父！天天吃喝玩樂不思修行也就罷了，還想著把你徒弟交給外人，咱們自家人說自家話，我罵十句也不能讓外人罵一句，他何忠本來就是狗……”憋回去了，二師爺硬生生咽到喉嚨里，“不行就是不行！這孩子一時(shí)犯錯(cuò)了咱們教育就行了，怎么著，養(yǎng)了二十年的弟子，這就不要了？”

    鎮(zhèn)明霞依舊笑著：“師叔別著急，有你們護(hù)著，小簡怎么能出事？再說萬劍山莊本就藏污納穢，何莊主背地里做過多少惡心的事兒，也不算讓小簡冤殺了?！?/br>
    二師爺偏過頭，懶得看他。

    鎮(zhèn)明霞頓了頓，看向上首：“何忠不是什么好相與的東西，不動(dòng)點(diǎn)真格的，各派詰問，我們也不好開口。師父，咱們也不能包庇得太過明顯。按照觀中舊制，無故殺人，是要逐出門派的。”

    他這話說得輕飄飄的，卻讓江世安心口一沉，脊背一陣發(fā)涼。

    如今是亂世，早就沒有了朝廷，各個(gè)都城繁華之地都由世家名門把持著。要是沒有方寸觀的庇護(hù)，薛簡恐怕就要跟自己一樣被世家通緝——五大世家同氣連枝，各有姻親，后果不堪設(shè)想。

    他這么多年風(fēng)刀雨劍的日子，薛道長心不夠狠，怎么能過得去？

    江世安待不住了，他的手拍了拍對方，見他沒感覺到，又湊過去吹了兩口涼氣，催促道：“向你師爺認(rèn)錯(cuò)求情啊，薛知一，這時(shí)候千萬別固執(zhí)，你師父怎么也不幫幫你，不能離開方寸觀，不然……”

    涼氣吹起薛簡的發(fā)絲，他似有所感地回頭，說得是：“弟子愿聽處置?！?/br>
    江世安：“……薛簡，你沒救了。”

    鎮(zhèn)明霞笑吟吟的，聽了這句話也沒開口，師爺垂著眼睛看他，眉頭微鎖，只有二師爺馬上面露不悅，拍桌子道：“什么愿聽處置！這會兒沒有破戒的膽子了，這些破規(guī)則就是該廢除，聽話得真他……不是時(shí)候！依我看，戒律堂抽幾鞭子算了，想讓我們趕小簡下山，他何忠還不夠格兒?！?/br>
    “他身體虛弱、命火混沌，受刑就免了。”觀主看著薛簡，頓了頓，又說，“每日午時(shí)后，來這里跪香?！?/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