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而娘家始終堅定與她站在一塊，所以陸訓(xùn)盈對這些謠言的態(tài)度都只有兩個字——

    放屁。

    她憤憤說完，還是沒能壓不住唇角的笑，又贊道:“這小子真是有福氣，關(guān)鍵時候沒掉鏈子，是我兒子！”

    “是?！标懠疑┥┮埠?yīng)和道:“明日我差人去喚茵meimei和妹夫過來，他們?nèi)舻弥蹅兒忤盀樽约簰炅诵纳先藖?，不知要有多高興呢。”

    外界傳言的那些惡名，陸家所有人都下意識拋在腦后，換句話說，他們也從未當(dāng)回事。

    靖陽公主在外背負(fù)野心勃勃、飛揚(yáng)跋扈的壞名聲，可今夜在陸家人眼中，她只有一個身份。

    謝洵的心上人。

    他們雖不大了解靖陽公主，可對這個兒子、外甥卻十分熟悉，他自己看中的人，那定然也是個好姑娘。

    所以此時那些危言聳聽的話壓根沒成立。

    正廳中，姑嫂兩人聊得正投入，陸訓(xùn)言獨自坐了一會，索性帶上門留她們說話，自己也去了書房。

    前院書房附近原本栽種著一片云竹，只是深冬時節(jié)，只剩光禿禿的桿，難免有些蕭瑟。

    陸訓(xùn)言正要推門進(jìn)屋，卻聽見里面?zhèn)鱽碚勗捖?，他腳步微頓，屏息等候。

    “衡璋，你可還記得五歲啟蒙時，外祖父告訴你的第一句話是什么嗎？”陸老祭酒的語調(diào)平緩。

    “君子立身，當(dāng)存本心，守風(fēng)骨。”

    “好，倘若朝局風(fēng)云叵測，為臣者又當(dāng)如何?”陸老祭酒又問。

    謝洵斂眉，“當(dāng)做純臣。”

    “只是你今日的意圖太明顯了，恐怕有不少人要將你劃作陛下身邊的人了?！标懤霞谰颇曋?。

    謝洵道:“可純臣更該忠君，請外祖父恕衡璋冒犯您，孩兒并不覺得今日之舉有錯?！?/br>
    陸老祭酒朗聲笑道:“外祖父叫你來，不是為了責(zé)怪你，男兒立世，成家立業(yè)，本就息息相關(guān)，若一味怯懦妥協(xié)，反失本心?！?/br>
    謝洵聞言抬眸，外面候著的陸訓(xùn)言也不由得聽入了迷。

    “外祖父只是想給你提個醒，你若尚主，往后的日子不好走?！崩险哐壑谐领o篤定。

    謝洵只沉聲應(yīng)道:“孩兒知道，我若真做了這個駙馬，便是和江丞相撕破了臉，又有年前殺他侄兒的舊恨，日后在朝上處事只會更艱難?！?/br>
    “不止?！标懤霞谰茡崃藫犷M下的長髯。

    謝洵腦海中閃過堂兄謝霄提醒過的話，難免想到此事會將陸家也拉下水，心中后知后覺閃過一絲歉疚。

    但老者下一刻說出的話卻全然不同。

    “我三年前向先帝請旨將你調(diào)離京城，從一個小小的七品知縣做起，不止是為了讓你體察民情，積累經(jīng)驗，更是讓你褪去狀元光環(huán)，回京再入仕，無人會再置喙你所獲得的榮耀和成就?！?/br>
    “可你如今剛回京，便當(dāng)眾請求尚主，也就代表著你已經(jīng)提前宣告了立場，以往你做出的所有政績，盡數(shù)告廢，沒人會在意?！?/br>
    陸老祭酒眼光清明，望向他的眼神略有惋惜。

    “孩子，你從前不愿仰仗家族入仕，吃了那些苦頭，日后在他人口中，便只會淪為一句話，‘興許謝洵只是沾了陛下和公主的光而已’?！?/br>
    謝洵神情微怔，他確實忽略了這方面。

    老者的面容也在微晃的燭火下顯得朦朧，他道:“外祖父只是怕你有朝一日，會后悔，會生怨，會不甘心?！?/br>
    年輕人有一點很好，朝氣蓬勃，初生牛犢不怕虎，無論是再淡漠的人心中都燃著一把魂火；

    可卻也有缺點，他們?nèi)菀妆贿@把火燒昏頭腦，許多事情在多年后才能咂摸出點淡淡的埋怨來。

    良久，久到在廊下候著的陸訓(xùn)言都想推門闖進(jìn)去時，里面的青年聲音已經(jīng)隱約傳了出來。

    他的語調(diào)和緩，思忖過后不急不躁。

    “那就讓過去的過去，我從頭開始?！?/br>
    謝洵清雋的面容在燭光下顯得愈發(fā)柔和，可他的語調(diào)和態(tài)度卻很堅決，不容更改。

    “倘若失去的已經(jīng)注定要失去，那孩兒認(rèn)為，自己當(dāng)務(wù)之急，更要把握住能掌握的命運(yùn)，守護(hù)好能守護(hù)的人?！?/br>
    為過去懊悔太久，他只憧憬未來。

    在謝洵眼里，這也并非是為元妤儀做出世人眼中所謂高傲的“犧牲”，更不是未來將她綁在自己身邊的籌碼。

    在愛里，不談虧欠。

    陸訓(xùn)言聽完他的話，眼底的驕傲更濃，好孩子，不愧是陸家子孫，有魄力！

    連媳婦都護(hù)不住的慫包還娶妻干什么？

    彰顯自己無能的擺設(shè)嗎？

    稍頃，屋內(nèi)也傳來陸老祭酒暢快的笑聲。

    老者亡妻早逝，卻終身未再續(xù)弦，獨自扶養(yǎng)三個孩子長大，顯然很欣賞這樣的決心。

    他也相信，面前的外孫能做到。

    “好孩子，有你這句話，你只管坦坦蕩蕩地去做這個駙馬，出天大的事，有外祖父擔(dān)著?！?/br>
    謝洵喉結(jié)微動，唇線繃得筆直，聲音也低了下去，“為達(dá)成我一人心愿，豁出整個陸家替孩兒扛著，還要勞煩外祖父籌謀，衡璋羞愧?！?/br>
    說罷，他果斷跪了下去。

    外面的陸訓(xùn)言正搓手哈氣，聽到書房里的動靜迅速推門進(jìn)屋，忙把人扶起來，嘴里斥責(zé)道。

    “衡璋，你這是做什么！天下做父母的，哪有不心疼孩子的，你雖冠謝姓，可人是陸家人，我們不替你擔(dān)著，誰護(hù)著你？”

    年輕時素有桀驁之名的麒麟子神態(tài)自然地彎腰，給自己的外甥拍了拍衣袍沾上的土。

    陸老祭酒也從圈椅中站起來，目光關(guān)切地望著謝洵。

    “你舅舅說得對，有我們在，便沒有讓你獨自承擔(dān)的道理，公主嫁過來與咱們就是一家人，也是一樣的，斷不會受旁人欺負(fù)。”

    謝洵看著自己面前兩道堅定的身影，眼眶微熱，他不知這世上其他人家如何生活，但卻無數(shù)次慶幸，自己有這樣好的家人。

    他們支持，也尊重他的選擇。

    這也是謝洵尚主的重要底氣，不用陰私手段，也能坦蕩地向元妤儀表露他的愛意、他的心愿。

    —

    景和四年正月廿三，民間九九天。

    寒氣消散，春暖花開，主大吉。

    元妤儀被送入洞房那一刻，整個人的思緒還是微微恍惚的。

    這場耗時許久的婚禮相當(dāng)熱鬧隆重，她的耳畔還有震天的鑼鼓聲，以及那人清冷悅耳的嗓音，在他眼里自己仿佛還是個孩子。

    無論是下花轎、跨馬鞍，還是邁火盆時，他總要不厭其煩地提醒，“小心腳下”“握住我的手”。

    其實她只是拿團(tuán)扇擋著，能看清的。

    但聽到那關(guān)心的言語，元妤儀反駁的話堵在喉嚨里，卻怎么也說不出了，干脆握緊他手腕，亦步亦趨跟在他身邊。

    她一親近，謝洵反而沉默下來。

    元妤儀微微側(cè)首，只匆匆瞥見他線條流暢的下頜線，和清雋冷冽的半張側(cè)臉，也就沒有注意到他微紅的耳廓。

    景和帝確實為她造了一座雅致的公主府。

    只是陸母對她很喜歡，去宮里送婚前賀禮時，特意跟她提了一句可否婚后三日在陸府歇下，也省了拜訪舅姑的流程。

    陸家也通達(dá)，并未讓靖陽公主和謝洵住在原先的院子里，而是特意另外打通一個別院，用拱門隔開，辟出一塘荷花池，另設(shè)了一間小廚房，專供靖陽公主所需，十分用心。

    盛情難卻，元妤儀便應(yīng)了下來。

    如今獨自待在這間陌生的新房里，她的心情還是不免有些惴惴。

    正在她出神時，外面響起紺云和人交談的聲音，下一刻，房門便被人輕輕推開。

    “妾身參見殿下?！迸雍ΩＩ?。

    元妤儀隔著團(tuán)扇一看是陸母，忙走上前將她攙起來，“夫人不必多禮。”

    陸母將手里的食盒放在桌上，滿面笑容地給她端菜，一碟蟹粉獅子頭，一碗燕窩粥。

    菜式并不復(fù)雜，卻勝在新鮮，還在冒著騰騰的熱氣，勾起人胃里的饞蟲。

    “殿下也嘗嘗府上廚子的手藝?！?/br>
    元妤儀咽了口唾沫，只看了一眼便挪開目光，輕聲道:“夫人，這恐怕不合規(guī)矩?！?/br>
    她和紺云一塊吃喜床上的果脯，和吃陸夫人端來的熱菜，這性質(zhì)就不太一樣，前者只有自己知道，至于這后者嗎……

    陸母將那碗粥又往她面前推了推，坦然開口。

    “妾身也成過親，曉得折騰一天的勞累繁瑣，殿下嫁到我們家，是低嫁，何必還苦守那勞什子規(guī)矩?你只管吃，有敢嚼舌根的只管捆了送妾身院里來。”

    元妤儀神情微怔，顯然對面前女子的這些話有些意外。

    京中許多人家都覺得她嫁到陸家，嫁給謝洵是修了八輩子的福，壓根談不上低嫁。

    可處在議論中心的陸家卻對她道，娶了你是我們修福，我們家高攀。

    這樣不掩飾的善意對已經(jīng)經(jīng)歷冷血宮變的元妤儀來說，有些陌生。

    但她也不是扭捏的小氣人，聽完陸母的話，果然眉眼彎彎，接過勺子喝粥。

    燉得軟爛的燕窩粥滑入腸胃，滋潤了空蕩蕩的身體，也讓她放松下來。

    簡單用完膳，元妤儀真切道:“多謝夫人?！?/br>
    陸母收拾完食盒，頗有深意地看了她一眼，“殿下真想謝妾身呀？”

    元妤儀含笑點頭。

    無論陸母想要金銀珠寶，瑪瑙翡翠，還是蜀錦鮫紗，她都會滿足。

    可女子只是朝她眨了眨眼，提起食盒，“那殿下還喚我夫人?一家人，多生疏呀?！?/br>
    元妤儀反應(yīng)快，立即福身喚道:“婆母?！?/br>
    陸母卻挑眉看向她，同樣的瑞鳳眼，謝洵的是清冷，她的卻明顯英氣許多。

    “衡璋喚我什么？”

    元妤儀:“母親?！?/br>
    見她上當(dāng)，陸母輕笑，眼角細(xì)紋微微皺起，卻更顯得灑脫，她拍了拍少女的手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