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2章
剛好到了巷子口,阿姀才不管衡沚如何,自己跳下了馬,趴在樹坑邊吐了起來。 都城,皇宮,實在是與她命數(shù)相克的地方。短短大半載,從前特地與秦熙練起來的那點身體好底子,都被消磨得差不多。 衡沚一抬腿,立刻從馬上翻身下來,幾步跑過去。 “怎么了……”還未問盡的后半句話,在捧起她的臉時,盡數(shù)凝固住了。 胃中本就空空,吐自然也吐不出什么。 只是見她雙眼紅得一片,眼角潮濕,蔫蔫半垂著頭的模樣,衡沚雙唇微抿,心口窩著難受。 衡沚跪在地上,任憑灰土沾滿了衣角,也毫不在意。伸手將她帶進懷中了些,托住她的手臂,另一手則慢慢落在阿姀后背,緩緩順著。 阿姀覺得一片天昏地暗,胃底抑制不住上涌的使她渾身無力。 不想這時與衡沚挨得太近,硬是忍著輻射得越來越劇烈的鈍痛,將他向外推了推。不過這點力氣,只怕比小貍貓強不了多少。 衡沚擋在她身前,像石像似的紋絲不動,還穩(wěn)穩(wěn)地扶著她虛浮無力的手臂。 云從解下了馬上的水囊,緊跟著跑了過來。 衡沚接過去打開塞子,遞給了阿姀,手臂抬起來,擋住了落在她臉上的太陽。 阿姀還沒緩過勁兒來,沖洗了臉,花鈿面靨也跟著全都洗掉。喉中灼燒著痛,仰頭灌了一口水,再灌一口。 “好點了嗎?!焙鉀b蹙眉,仍順著她的后背,望著她。 看了一眼衡沚,見他擔憂,阿姀本想說點什么。可一開口,那惡心的感受又涌了上來,推脫不及,便將喝下去的幾口水,又吐了出來。 眼前金光一片,暈過去的那個瞬間,阿姀想打個地洞鉆進去的心,達到了史無前例。 不僅暈馬,還在大街上吐了他一身啊。 她這一輩子的聲譽啊。 完蛋了。 光怪陸離的夢境之中,故人紛至沓來。 令徽九年,阿姀照舊循例,去宮中向先帝沈琮請安。他暴怒正當頭,阿姀趕得不巧,被丟出的茶盞正正砸中肩膀。 跪在殿前,聽了他半晌指桑罵槐的罵。 什么崇安殿當真是西街一般,什么阿貓阿狗,無詔也敢僅亂入。 阿姀便委屈地掉淚,正是因為接了宮中傳召她才進宮來的,可沈琮狂癥犯了,根本不記得自己說過的話。 沈琮看著她的淚眼,譏笑著說,看看你這個懦弱的樣子,哪里跟朕有一點相似。誰會真心喜愛你?送去哪里都是麻煩。 出了宮,阿姀沒急著回尚書府。衍慶樓新出了糕團的樣式,都白白挨罵了,所幸吃一頓再回去,好過崔夫人盤問她發(fā)腫的眼。 酒喝了一半就醉了,靠在二樓吹風,手中的扇子掉下去也無知無覺。幸好有路過的善心人,拾了起來讓小二還給了她。 久遠的一段往事再浮上心頭,阿姀覺得詫異。 如今的她,也不再是為了沈琮的譏諷而傷心的小娘子了,更早就不記得沈琮什么模樣什么音調(diào)。 可事實證明,沈琮加注給她的恐嚇,全都是虛妄假象。 這么想著,阿姀一轉(zhuǎn)眼,就見沈琮獨自坐在崇安殿的高堂之上,重回到了那一日。 他行將就木的樣子,與老氣沉沉的宮殿,如同氣數(shù)將盡的大崇。 阿姀還穿著繁復(fù)的紅色嫁衣,便站在陛下,坦坦蕩蕩地看著他。 她的父親,穿著駕崩時隨葬的天子袞冕,面色灰白??匆娏怂阒钢?,半天說不出一句話,拼命地咳喘著。 好痛快,阿姀笑著想。 她感受到自己將腰間桎梏著她的玉帶,連同頭頂?shù)拟O環(huán)全都摘了下來,散著頭發(fā),一身輕松地隨意坐在了地上。 “許久不見,但愿你過得不好?!彼崂碇L發(fā),說得好輕巧,“從前你就在這里說,我是麻煩,無人真心喜愛我。” 前所未有的心安,籠罩了阿姀。 她繼續(xù)說,“滿口胡謅。雖說都是毫無為人父的慈愛,甚至不配成為一個父親,使我的年少總是歡娛少,落寞多,但我還是要告訴你。” “在這個世上,有很多人喜愛我。即便是不學乖不討巧,也有人喜愛原原本本的我。不會有人因我不是男子就鄙夷厭棄我?!卑徰劢菐?,清風明月地將沈琮帶給他的疾風驟雨盡數(shù)回擊,“也有人愿為我搭上性命,赤忱之心又豈敢辜負。母親也愛我,甚至為此情愿看你去死?!?/br> “而沒有人愛的,是你。沈琮啊沈琮,既沒有一個繼承大統(tǒng)的兒子,也沒有一個姓沈的你的子嗣,你真是活該呢?!?/br> 武安帝將他當做承載皇位的器物,沈琢視他為仇敵,陳昭瑛與他陌路相待。 從小失去母親的扭曲,使他性格怪異,永遠掙扎在自己的矛盾中,痛苦著,最終成為一個無法自救的瘋子。 一條布吊死,也算是好死了。 他的國喪,甚至沒有維持到喪禮的規(guī)矩,沈琢便急著繼位,廢去了全部禮節(jié)。 君也非君,臣亦不臣。 朝野上下對這個想要皇子想瘋了的君主,一滴淚都不曾落。 他還是沒有兒子。 時至今日,阿姀終于覺得壓在心上的所有巨石都轟然崩塌。 過去的十數(shù)年歲月,掙扎于心的難解之結(jié),都隨著眼前大殿與沈琮一起,化成了灰飛烏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