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4章
來人一身青色衣袍,胡茬在下巴上恣肆生長,眉眼都耷拉下來,混著日夜兼程的疲憊,顯得尤其滄桑。 阿姀驚異地看著面前的人,“許停舟,怎么會是你?” 許停舟微一頷首,先吩咐后面的人將青金石放在空地上盤點好,才步伐遲緩地走到阿姀面前來。 “殿下,可否借一步說話?” 正殿之后,少有人跡的宮道上。 阿姀在一處高樹前停下腳步。 許停舟抬起眼,細細看了一番眼前卷著袖子,裹著圍裙的公主,扯出個比哭還難看的笑來,“許久不見,殿下還是這樣隨性。” 許是他四周的悲愴之氣,已經(jīng)收不住地四處蔓延,阿姀也感受到了不對勁,緊了緊長眉。 “你這是怎么了?”阿姀發(fā)問道,“可不像從前處處妥帖合宜的那個許大人了?!?/br> 許停舟倉惶地低下頭,才發(fā)現(xiàn)自己衣擺上盡是泥點灰土,連衣袖被劃破了一角也未曾察覺。 “殿下見笑了?!痹S停舟拱著手,躊躇了半晌,“不過,確有一事想求您幫忙。” 阿姀默了默。 為何見了面,許停舟不曾驚詫她的身份,也不曾對她為何會出現(xiàn)在這里而奇怪。 加之從原州掉青金石這事她也知道,不過是三四日之前提說的。而原州地處西北,快馬趕到都城,少說也要五日。若不是日夜兼程,不會有此速度,今日便進了宮。 這是也并不是什么要緊差事,即是采辦一兩個月,都是來得及的。 能讓許停舟如此,一定是有十分要緊的事罷了。 “你直說便是。” 許停舟垂下頭,手緊緊攥著衣袖,竟是雙膝一彎,跪在了地上。 阿姀迅速退后了幾步,“你這是做什么?” “宮中前些日子失火,陛下賜死西宮的許美人,殿下可知此事?”許停舟言至此,紅了一雙眼,聲音也帶了幾分哽咽。 許美人死于投繯。 說是投繯,阿姀偷偷去看過,西宮被燒得房倒梁塌,哪來的梁給她投繯?不過是辦事的黃門拿著白綾來,一把勒死罷了。 生死,皆在沈琢的一念之間。 即便許美人也因這場火失去了住所,即便她也差點葬身于此。 阿姀又怎能不知她白死了,連送走她時用來裹尸的布上那些經(jīng)文,都是阿姀抄上去,在佛堂前頌念數(shù)遍,偷偷給她裹上的。 這兩人都姓許,阿姀幾乎是立刻猜到了他們之間的關系。 許停舟的雙眼無神,似破漏的水注般淌出淚來,“那是我胞妹?!?/br> 寥寥五字,卻沉重如山,一生都無法再跨越的那些千里,不再是高聳的騖嶺,也不是寬闊洶涌的平江,而是人間黃泉,兩處茫茫皆不得見。 自meimei十六歲入宮,即是訣別。 阿姀瞠目,眼睜睜看著許停舟的淚在面前的石磚上匯聚成一個小水灘,只覺得頭腦發(fā)蒙,口干舌燥,一句話都說不出。 他痛徹心扉地哭著,卻仍壓抑著不出聲,語句斷斷續(xù)續(xù),幾乎聽不清楚,“我自小親眼見著她長大,母親早逝,連梳發(fā)髻女紅刺繡都是我學來一點點教給她的。父親過世后,meimei是我唯一的親人,本不指望她圣恩日隆,只平淡地過這輩子便罷了,可如今她死了!” 許停舟猛地抓住阿姀,她一時不察,踉蹌了兩步。 即使如此,那悲愴的聲音都低低地,生怕被人發(fā)現(xiàn),“她死了啊,殿下,我的meimei,沒有了,再也見不到了。” 這話如一記重拳般,砸穿了阿姀的心肺。遲緩而來的劇痛,裹挾著酸澀,兩廂風雪相逼,迅速綿延到她的四肢百骸。 不知不覺間,滿面被風吹得刺痛,觸手竟是一把淚。 宛若時空溯洄,不過三年前,她自己也是在這里,親眼看到陳昭瑛的血,浸染了冰冷的長劍。 她倒在地上,只抽搐了幾下,便沒了氣息。 殷紅的血流成了河,而沈琢便站在這些刺目的紅色之后,堂而皇之地登上了九五之尊的位置。 “許美人……死于二月廿九,未及春日。”阿姀顫抖著聲音,“我命人從亂葬崗帶了出來,葬在城郊的松林?!?/br> 許停舟忽然卸去了渾身的氣力,坐在了地上,呆滯地望著地面。 天地驟然失色,比悲痛更加摧枯拉朽而來的,是無盡的絕望。 “她怕冷,甚至未等到……春日和暖?!?/br> 沒由來的怨恨,便如潮水般涌上了阿姀的心頭。 她猛地擦了一把淚,蹲下身,銳利地盯住許停舟,“你若是想任由旁人發(fā)現(xiàn),便隨你如今痛苦。你若想留得來日報仇,便給我擦干凈淚走出去,我會想辦法將你留在都城。” 許停舟一怔。 他選擇了后者。 其實孤身入都城,本就是他荒唐妄為之舉。 查辦了尤潼的案子后不久,許停舟回到原州,李崇玄便借機升了他的官,調他去做原州一重鎮(zhèn)的縣令。 縣令此職,可大可小。小在官位低微,權力有限??纱蟊愦虻芥?zhèn)守一方城池,如何籌劃如何營建,便都是縣令說了算。 即便是中了舉的狀元才子,入仕也少不得外派做官。 許停舟雖才學不至此,對古籍典章一類并不十足擅長,但勝在人靈活,也善于運用自己平生所學。 什么都會一些,卻又什么都不那么精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