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以，江柍在家中行九。

    小時候剛記事時，家里人也常以“小九”喚她，只是時日太過久遠(yuǎn)，許多事都變得模糊，好像一場不確定內(nèi)容的夢。

    江松隔著簾子率先向江柍問安，江柍亦隔簾叮囑了幾句，久別之后想再如骨rou至親那般親熱已是不可能，何況她還是公主。

    少時，男丁退下。

    太監(jiān)又引女眷前來。

    眾女眷在趙華霽的帶領(lǐng)下，向江柍問安。

    看著趙華霽又添了皺紋的面容，江柍被回憶帶到了從前。

    她和親前夜，趙華霽攜迎熹，與各命婦貴女一同進宮來拜別她，命婦們散去之后，趙華霽得太后恩準(zhǔn)，有一炷香的時間來同她單獨話別。

    當(dāng)時趙華霽緊緊抓住她的手，囑托她：“孩子，你雖像個玩物一樣被人獻了出去，雖應(yīng)下‘獻媚’的身份，卻不可自輕自賤，奴顏婢膝！你要記得，你永遠(yuǎn)要看得起自己，從骨子愛自己，不要為了太后交代你的任務(wù)就付出一切，國家存亡，每個人都有責(zé)任，卻不是一個人的責(zé)任！”

    趙華霽還說：“處在不公平的境地里，不要講究什么禮儀面子，你的姿色和身子，一切被稱為‘紅顏禍水’的東西，都不過是你的工具，可以利用起來，不要假清高。但你要牢牢記住，你利用自己，是因為人在絕境時只剩自己可以信賴依靠，也唯有自己可以出賣利用，你這樣做，只是為了身家性命，而非某個男人的寵愛?！?/br>
    “……”

    起初趙華霽死死盯著她的眼睛，試圖把這些叮囑刻進她的腦海里。

    這些話是太后甚少交代她的，太后總是會不厭其煩讓她記住“你的美麗無窮無盡”，盡管太后作為一手調(diào)教她的人，明明知道，她論計謀并不輸于男兒。

    有時候江柍十分佩服趙家，趙家養(yǎng)出了太后這樣的女兒，也養(yǎng)出了母親這樣的女兒。

    那日話別到最后，趙華霽把一切能說的話都囑咐了個遍，直到花公公從門口進來，說時辰到了，趙華霽才無聲慟哭起來。

    江柍猶然記得，趙華霽一邊依依不舍哭道“此去不知何時才能相見”，一邊又強迫自己松開她的手，只說“活下去，必要時放棄江家”。

    當(dāng)時江柍原本強忍著，怕自己若太動情，會讓太后不滿，可聽到這句話，還是忍不住，眼淚奪眶而出。

    慈母之心，江柍永不敢忘。

    第118章 死局

    ◎迎熹與敏騫不過是一場死局◎

    此前宋瑯讓江柍到江府來見家人, 她還以為只是悄悄地出宮見上一面，未曾想陣仗這樣大，此刻見趙華霽等人跪著, 心里多少不是滋味。

    哥哥嫂嫂們都還好, 可趙華霽終究是她的母親, 她是絕不愿意看到趙華霽向自己三跪九叩的。

    于是, 她不愿再遷就這些繁文縟節(jié)。

    起身撩起簾子，無視宮女太監(jiān)們的震驚和勸阻，徑直走到趙華霽身邊, 把她扶了起來。

    禮儀太監(jiān)在一旁提醒：“公主, 莫要忘記規(guī)矩?！?/br>
    江柍只道：“此地本宮為尊, 本宮就是規(guī)矩?！?/br>
    禮儀太監(jiān)又道：“可是陛下……”

    “只要你們不去多嘴，此事便不會泄露, 若陛下怪罪下來, 本宮一力承擔(dān)。”江柍說道, “江家男兒為了大昭在外浴血奮戰(zhàn)，本宮本應(yīng)替大昭子民感謝江夫人才是，又怎能忍心看江夫人向本宮下跪行禮？”

    禮儀太監(jiān)聽罷，便也住嘴了。

    江柍看向趙華霽, 趙華霽滿眼欣慰，對她一笑。

    此處乃是參拜之殿, 不是說話的地方, 江柍隨后乘輿去往趙華霽正室，屏退左右，只留下女眷們說話。

    幾位嫂嫂欲行家禮, 忙被星垂月涌等人攙住了。

    江柍見過嫂嫂們, 又同侄女們說了話, 見她們出落得好，都賞了禮，而后才讓眾人都退下，只留趙華霽在身旁。

    江柍眼含熱淚看著趙華霽，只見她一身誥命服，頭戴珠冠，兩把金釵簪于云髩之旁，雍容華貴，只是比之上次面見，她的鬢旁已有白發(fā)新生，眼角也有新長的皺紋。

    江柍見狀，自是心情頗酸。

    趙華霽亦細(xì)細(xì)打量著江柍，但見她貌美如初，只是纖瘦蒼白，一身嬌弱如弱柳扶風(fēng)，不由也心酸許多，轉(zhuǎn)念又想，她無傷無病平安歸國，已是菩薩保佑，又自覺安慰不少。

    她們母女多日未見，自是滿心復(fù)雜。

    仿佛有一籮筐的話要說，又好像什么話也不想說，只這樣看著對方，知道彼此平安康健，就已心滿意足。

    二人無語凝噎許久，趙華霽才道：“你走后這兩年發(fā)生了太多太多的事，如今看你毫發(fā)無損地站在我面前，我只覺得是做夢一般，柍柍，告訴娘，你的人完好無損，心也一樣嗎?！?/br>
    江柍差點嗚咽。

    皮rou傷很好辨認(rèn)，可是心靈上的傷疤卻很難被人看到。

    這世上怕也唯有母親，會在乎她的一顆心，是否無病無傷。

    江柍只勉力自持，笑道：“如母親所見，柍柍一切安好，只是霧燈去了，我這一生都要因此事傷心?！?/br>
    趙華霽點頭道：“霧燈的事我也聽說了，那姑娘不愧是我一眼看中的人，當(dāng)年我之所以許她隨你入宮，就是覺得她性子堅韌，品性也好。她如今為救你去了，便不是你的奴婢而是恩人，你傷心是應(yīng)該的，記住她也是本分，但切莫鉆牛角尖，你要想啊，她這樣好的人，定然早登極樂去了。”

    江柍聞言只覺得原本皺巴的心變得很是熨帖，不愧是母親，總能安慰她。

    江柍又問道：“那么母親呢，這兩年您過得好嗎。”

    趙華霽拍拍江柍的手，笑道：“我的日子自是順心的，這兩年你哥哥們都給江家添了人口，你父親也未曾出去打仗，一家人關(guān)起門來過日子，雖朝堂上多生暗涌，但那終究是男人們要上心的事情，為娘我還是平靜的。”

    江柍聞言不由放心不少。

    趙華霽卻嘆了聲氣：“除了掛念你，還有迎熹。”

    聽到“迎熹”二字，江柍微愣。

    趙華霽自顧自又道：“咱們娘倆也沒什么好隱瞞的，我牽掛你，正如你思念我，這是不用問便彼此知曉之事。至于迎熹，她去年嫁給紀(jì)敏騫，你也知道，她的大婚之日便是陛下逼宮政變之日，那孩子當(dāng)時已有身孕，差點傷心死?！?/br>
    江柍在趙華霽話說到一半時，心已徹底沉了下來。

    當(dāng)日得知政變發(fā)生于迎熹大婚之日時，她的第一個念頭便是想“迎熹這樣內(nèi)向膽小的性子，遇到這樣的事，還活得下來嗎”。

    趙華霽喟嘆道：“人心都是rou長的，當(dāng)日太后將你和迎熹調(diào)換，我每每想到迎熹享受了本該屬于你的安穩(wěn)人生，便對她熱絡(luò)不起來，她又是話少的性格，對我也不親近，這么多年過去了，彼此總是隔著一層。直到看到迎熹在大婚之日上失態(tài)，差點丟了性命，我才覺得不忍。”

    說到這里，趙華霽眼角有淚滲出，她抬手悄然拭去，又繼續(xù)道：“還是那句話，人心都是rou長的，許是覺得經(jīng)過紀(jì)敏騫一事，迎熹也受到了代價吧……我才會對迎熹心生惻隱?！?/br>
    江柍聞言，好像周身的光都被熄滅一樣，眼神先黯了下去，接著是周身沉郁。

    她能理解趙華霽的感受。

    迎熹作為“主子”，無論是否為太后安排，她都是既得利益者。

    從她們身份調(diào)換那一刻起，迎熹身上的重?fù)?dān)，徹底由江柍背負(fù)，那么迎熹的平安順?biāo)?，都是在草菅江柍的人命?/br>
    趙華霽身為江柍的母親，看到迎熹在江柍從前玩耍的地方玩耍，在江柍從前溫書的地方溫書時，又怎能不痛，怎會對迎熹毫無芥蒂。

    可當(dāng)迎熹被紀(jì)敏騫算計傷害之后，似乎命運已對迎熹這十幾年“偷來”的安穩(wěn)日子，做出了懲罰。

    于是趙華霽心里的芥蒂，慢慢便被撫平了。

    江柍只道：“那母親可有時常去紀(jì)府看望迎熹，她身子養(yǎng)得還好嗎。”

    趙華霽點頭：“嗯，我隔三岔五便會過去，她腹中孩子是保住了，只是心情郁結(jié)，太醫(yī)和我都戰(zhàn)戰(zhàn)兢兢，恐這孩子不能健康出生。”

    江柍聞言不由愁眉緊鎖。

    趙華霽看她如此，察覺自己太過多話。

    江柍素來良善，今日她來江府，一大家子兩年未見，本該高興才是，何苦說些別人的事情惹她牽腸掛肚呢。

    于是忙扯開話題，又問道：“那日涼州城樓二國交戰(zhàn)，我聽江棣說，那個人對你的安危是極看重的，想必是愛慘了你，不知你與他，發(fā)展到哪一步了。”

    驟然提到沈子梟，江柍心口一疼，仿佛被人悶頭錘了一下，不尖銳卻著實沉重的疼痛蔓延全身。

    她垂眸道：“什么都瞞不過母親。”

    趙華霽便笑：“傻孩子，當(dāng)初你去和親，我什么都囑咐了一遍，唯獨沒有對你說‘不要動情’，便是因為我從來都曉得，感情是不為人所控的?！?/br>
    江柍啞然：“……”

    既佩服母親的智慧，又佩服母親心懷赤忱與愛意的心腸。

    趙華霽卻想到什么，驟然斂住笑意，嚴(yán)肅認(rèn)真道：“我瞧著咱們這位皇帝并不是個走正道的人，他滿腹算計，又多疑陰郁，連自己的親meimei都可以利用，實在不宜久伴。何況他對你動了心，你卻心系旁人，我恐怕他會惱羞成怒，強納于你。”

    趙華霽邊說，額頭上已是滲出一把冷汗，越想此事越覺得毛骨悚然，捏著江柍的手勁兒都大了幾分：“你既然與沈子梟彼此愛慕，何不找機會回到他身邊，反正迎熹公主當(dāng)日已從城樓跳下，忠義兩全，從此之后，你大可不必背負(fù)那些不屬于你的擔(dān)子。”

    趙華霽這些話，江柍何曾沒有想過。

    晏昭大戰(zhàn)從來不是一兩個人可以阻止，天下統(tǒng)一是歷史洪流滾滾向前的必然結(jié)果，國家興亡，匹夫雖然有責(zé)，可卻不是匹夫一人之責(zé)。

    無論是誰戰(zhàn)勝誰，異國的百姓，都要成為新朝的子民，到時又哪里會有敵國之分。

    如母親所說，她已經(jīng)為了家國大義跳了一次城樓，從前的迎熹已經(jīng)死過一次，如今的江柍該去好好活著。

    只是宋瑯……又怎么會放過她呢。

    江柍只說：“母親放心，我自會為自己考慮?！?/br>
    趙華霽這才稍稍放心。

    母女倆又聊了些別的，才命人傳飯。

    在江府用過午膳之后，江柍打道回宮，又是一番繁瑣的禮節(jié)。

    版輿行至半路，江柍忽然想去看看迎熹。

    左右這一日已經(jīng)失了規(guī)矩，何妨再失一次，于是便命人換道，去往紀(jì)府。

    這次禮儀太監(jiān)并未十分反對。

    只因反對也是沒用，不如趕快騎馬去紀(jì)府報備。

    版輿抬至紀(jì)府大門，就見烏泱泱一堆人跪著，江柍進了門，又一路來到迎熹所在的院落。

    迎熹早已與一眾丫鬟仆婦跪在地上迎接江柍。

    江柍下了版輿，親自把迎熹扶了起來。

    方才迎熹跪著的時候并不明顯，如今站起來，江柍才看到她滾圓的肚子，算起來這幾日便是臨盆之期，只是這肚子未免比足月的胎小上一圈，可見迎熹孕期定是日夜難安，勉力支撐。

    江柍心中喟嘆不已，輕聲對她說道：“我今日就是為了你才過來的，你我自小一同長大，何必多禮，不如屏退眾人，咱們進屋說會兒貼己話吧?！?/br>
    迎熹神色廖淡，卻還是揚揚唇，噙了一抹笑：“恭敬不如從命?！?/br>
    江柍扶迎熹進了屋。

    只見這房間布局?jǐn)[設(shè)格外素雅別致，瓶中花束都開得正好，偏殿供奉佛像，香案上擺有幾本快被翻爛了的佛經(jīng)，香爐中煙火不斷。

    江柍問道：“你平日常常誦經(jīng)拜佛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