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樓下人多眼雜，喧鬧不堪，難免影響貴客用餐的心情。”店老板的笑容看上去極盡諂媚，“不如我?guī)зF客去樓上的雅間，環(huán)境清幽，私密性好不會被打擾，也比這下面的大堂要來的更為舒適一些。”

    這倒是不需要商長殷出面來交涉了，柳浮生雖然不知道商長殷到底都有什么想法，但是這并不妨礙他去接下來需要做的事情。

    對于這等與人交流的“庶務(wù)”，柳浮生反倒是比商長殷來的更為熟悉。

    只見他非常熟練的從自己的口袋當(dāng)中掏出了在這云天仙城當(dāng)中通用的錢幣來，厚厚一摞壘在桌面上，隨后面上掛著一種雖然平淡、可不知為什么，這樣看上去卻充滿了力量感的笑容。

    柳浮生將自己面前的那一攤錢幣朝著店老板的方向推了推。

    “那么?！彼f，“就麻煩您了。”

    店老板頓時眉開眼笑，心想今天的這幾個客人還真是上道。他一邊忙不迭的伸出肥大寬厚的手掌來，將那些錢一把就全部都擼到自己這邊來，用身上的外衣給兜住了，一邊朝著商長殷一行人露出更加熱情的笑。

    “幾位貴客，還請同我來。”

    莫憑闌和柳浮生就都朝著商長殷看了過去，顯然是打算根據(jù)后者的行動來決定自己該怎么做。商長殷見狀笑了一下，從容的站起身，邊跟著店老板往樓上走，邊道：“能夠這樣的話，那當(dāng)然是再好不過的?！?/br>
    店老板帶著他們從整間旅店的中心穿了過去，在一處極為不起眼的地方，卻居然有一道幾乎要和周圍的環(huán)境融為一體的小小的門。

    店老板從自己的衣服最內(nèi)層的口袋里面摸出了一把金燦燦、黃澄澄的鑰匙，隨后打開了那一扇隱蔽的小門。門后是一條幽深的、長長的隧道，至于隧道后面隱藏了些什么，便看不大分明了。

    店老板在前面帶路，一馬當(dāng)先的走了進去。商長殷想了想，示意莫憑闌牽住自己的手，隨后拉著他也跟了進去。

    走在最后面的柳浮生：“……”

    說實話，他覺得這里最需要被安慰和關(guān)照的可不是那個披著小孩子外表的怪物，而是真正弱小、可憐又無助的自己。

    當(dāng)然，這話柳浮生也就只敢在自己的心里面想一下，是萬萬不敢真的當(dāng)著莫憑闌和商長殷的面說出來的。

    這通道看著漆黑無比，實際上卻并不算幽長，因為只不過是跟著走了一小會兒就已經(jīng)從通道當(dāng)中給走了出去。

    通道后面是豁然開朗的另一片天地，數(shù)棟單獨的小樓，每一個看上去都精致奢華。

    店老板在這里開店這么多年，當(dāng)然能夠輕易的辨別出來他們這一行人當(dāng)中究竟是誰作為那個主導(dǎo)者的，當(dāng)下便也只著力討好商長殷一個人：“您鐘意哪一間，盡管挑選便是。”

    商長殷也不客套扭捏，自顧自的按照自己的喜好做出了選擇。店老板殷切周到的將他們迎接了進去，仿佛自己正在迎接的不是什么單純的客人，而是能夠送來大筆大筆的金錢的財神爺。

    等到那店老板點頭哈腰的離去、這一間小屋里面已經(jīng)徹底的只有他們留下來的時候，柳浮生才多少松了一口氣。

    “七殿下……”他簡直是有一肚子的疑問想要吐露，“這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們被玄武城通緝了?！鄙涕L殷說，“我方才應(yīng)該在路上已經(jīng)說過這件事情了？”

    “在下想問的并非是此事，而是這一家店……？”

    “啊，你說這個呀。”商長殷頓了頓，朝著柳浮生展露出一個看上去毫無陰霾的笑容來，“這是一家黑店?！?/br>
    他的情緒看上去很鎮(zhèn)定，仿佛自己口中說出的是再正常不過的話語，根本沒有什么值得被特別關(guān)注和在意的地方。

    可是柳浮生顯然做不到像是他一樣想。

    “您說……黑店？！”柳浮生的聲音聽起來都快要破音了，“怎么……是這種……”

    “不然呢?！鄙涕L殷非常冷靜的道，“除了這種不問身份、萬事不管的黑店，不會再有其他的地方會允許我們投宿?！?/br>
    至于黑店，當(dāng)然有黑店自己的規(guī)則。一應(yīng)事則都有店主人自己擔(dān)著，和他們這些花錢的客人又有什么關(guān)系？

    這話簡直是有理有據(jù)，令人信服，至少柳浮生一時半刻是再說不出些什么——也不知道他是真的沒有問題了，還是只是不敢繼續(xù)和商長殷就這些問題爭論下去，以免影響商長殷對自己的印象。

    既然他不敢開口說，那么商長殷就也真的敢當(dāng)他是沒有半點的問題。天色早就已經(jīng)極為昏暗了，如此便索性直接散掉，各去休息。

    這畢竟是花了大價錢的，就算是黑店也會非常有服務(wù)原則，房間多的是，裝潢也都能夠看得出是上了心，床褥枕被則更是一應(yīng)俱全。

    只是莫憑闌照例抓著商長殷的衣角。也不說話，就那么仰著臉，用一雙漆黑的眼瞳望著商長殷，分明什么都沒有說，但是又好像什么都說了。

    商長殷便抬起手來擰了擰自己的眉心，再開口的時候，語氣有些無奈：“又不想自己睡嗎？”

    “你以前都會和我一起睡的?！蹦獞{闌控訴。

    商長殷沒有多想，只以為他說的是在化作人形之前、還是渡鴉的模樣的時候的事情，頓時有些啼笑皆非。

    人和鳥，怎么能夠一概而論？

    于是商長殷便只不輕不重的在莫憑闌的頭上拍了一下。

    “好了，該休息了?！彼貌蝗葜绵沟恼Z氣道，“乖一點，阿闌?！?/br>
    這一句話像是擁有什么特殊的魔力，因為當(dāng)商長殷這樣說之后，莫憑闌居然便真的變的乖覺了下來，就像是原本要懟天懟地的瘋狗被戴上了籠頭，于是看上去顯得都無害了起來。

    “……我知道了?！蹦獞{闌小小聲的說，“晚安，哥哥?！?/br>
    ***

    月上中天。月光透過近乎透明的海水，被揉碎了灑下來，于是海底也便都有了銀色的月光。

    而月光所照耀的世界已經(jīng)全部都陷入了沉睡當(dāng)中。周遭的一切萬籟俱寂，仿佛有人抹去了“聲音”的概念。

    有一個小小的、黑色的影子推開了商長殷房間的門，走了進來。

    那應(yīng)該是莫憑闌，可是瞧著卻又有些違和的地方。再仔細(xì)一些去看的話，便會意識到這種違和是因為，他那原本應(yīng)該空無一物的漆黑眼眶當(dāng)中，居然被放置入了一對血色的眼瞳，像是被鮮血浸染滲透的琉璃。

    他小心的靠近商長殷，連半點聲音都不敢發(fā)出，仿佛生怕自己驚擾了一個脆弱的夢。

    “哥哥……”他說，“哥哥?！?/br>
    “……我很想你?！?/br>
    第117章 長生道（四十一）

    在玄武城當(dāng)中睡覺是一件非常有意思的事情——不如說，對于在陸地上居住慣了的生靈來說，這在水下的世界當(dāng)中發(fā)生的一切都顯得是那樣光怪陸離，但是又充滿了某種極為獨特的魅力，是平時根本見不到、甚至連想象都有些難以描繪出其中千分之一的景象的瑰麗世界。

    因為擁有著來自玄武的庇佑，而能夠讓玄武城當(dāng)中一切的非水族的生靈也可以自如的在水下穿行，不用擔(dān)心溺水一類的事情的發(fā)生，可以自在的享受一些水中生活的與眾不同之處。

    比如，當(dāng)你睡著之后，水流會在你的身邊輕微的蕩漾。波濤些微的起伏，就像是輕柔的搖籃，伴隨著“嘩嘩”的流水的白噪音，能夠讓人覺得自己的身心都得到了治愈，并且會在這樣的環(huán)境當(dāng)中睡的更香。

    對玄武城的環(huán)境做出了如此之多的描述的意思是，當(dāng)商長殷睡了一個少有的、過于舒適的好覺醒來之后，他發(fā)現(xiàn)自己的身邊不知道什么時候多了一個莫憑闌。

    后者畢竟只是一個堪堪到人腰高的小人兒，就算是這樣和他縮在一張床上也占不了多少的位置?！杉幢闳绱?，也不該是商長殷絲毫都沒有察覺到的理由。

    “你怎么會在這里？”商長殷問。

    莫憑闌像是一只翻肚皮的小貓那樣迷迷糊糊的伸出手來，抱住了商長殷的手臂，把臉埋過去蹭了蹭之后才慢吞吞的睜開眼睛：“早上好，哥哥……”

    商長殷給氣樂了。他伸出手來，揪住了莫憑闌的兩邊的臉頰，用力的一扯，白面團子軟乎乎的臉頰就被捏的變了形。

    “不說實話？嗯？”

    莫憑闌表現(xiàn)出了無比的委屈：“明明以前你都允許我和你一起睡的……”

    在非常非常早的時候——在諸天萬界尚未成型，五大超等位面的存在與地位都沒有確立的那個時候，某一個位面當(dāng)中，太陽的金烏在一個漫天大雪的日子里，從雪堆中撿到了一只凍的僵死的告死鴉。

    小小的，捧起來還沒有掌心大，rou沒有幾兩，即便是那些從雪地上飛過去的掠食者都不屑于將其作為獵物捕食。

    命運線在那一刻發(fā)生了轉(zhuǎn)折，原本在既定的安排當(dāng)中會死亡的告死鳥迎來了新生。

    那個位面最終成長為了凌駕于諸天萬界之上的超等位面，而當(dāng)初險些被凍死的小小只的渡鴉則更是成長為了亡靈國的死之主，萬世的死亡皆握于他的掌中，不過是一念之間。

    莫憑闌扁了扁嘴，看著商長殷，最后還是將那些話全部都咽了回去。

    還不對?，F(xiàn)在……還不是時候。

    即便只是小孩子的思維，但是他也依舊是模糊的做出了這樣的判斷，并且本能的避開了不該說的事情。

    商長殷并沒有將這件事情放在心上，只以為那是小孩子不成熟的抱怨。他穿過走廊，來到了房子的正廳，店老板早就已經(jīng)非常殷切的準(zhǔn)備好了飯食放在籃子里，只需要隨自己的喜好取用就可以。

    柳浮生正在從籃子里面講那些菜一道一道的取出來，在桌上擺好——他似乎致力于在所有的自己能夠做到的細(xì)節(jié)上都盡可能的做好，以此來取悅商長殷。當(dāng)聽到商長殷走過來的腳步聲的時候，柳浮生才抬起眼，朝著這邊看過來。

    “您起來了，殿下?！?/br>
    商長殷走過去，目光在桌上的那些過于豐盛的菜上掃了一圈兒，隨后原本揚起的眉眼都壓了下來，露出了某種奇異的表情來。

    柳浮生以自己的認(rèn)知去大概的揣摩了一下，覺得那大概并不是什么高興的情緒。但是他卻沒有辦法判斷出商長殷的情緒為什么突然晴轉(zhuǎn)多云，甚至眼看著還有朝著狂風(fēng)驟雨的方向發(fā)展的趨勢在其中。

    “七殿下？”柳浮生小心的試探和詢問，“是這里面……有什么您不喜歡的菜品嗎？那我現(xiàn)在就去撤掉……”

    商長殷搖了搖頭，制止了他的動作，只唇角掛著一抹看上去漫不經(jīng)心的笑——但是那笑絕對不是愉快的，反而在其中淬了極致的冷意，讓人下意識的便想要避讓。

    “在我來之前，你有沒有吃過這上面的菜？”商長殷冷不丁的問。

    柳浮生下意識的搖頭：“您都還沒有來，我怎么會做那樣失禮的事情？”

    “那實在是太好了?！?/br>
    商長殷走到餐桌邊，看了看桌上的那色香味俱全，能夠饞的人不停流口水的、賣相極佳的飯菜。他的面上依舊還掛著笑容，但是手中已經(jīng)毫不留情的、沒有打算遵守一絲基本禮儀的將整張桌子上所有的菜都全部掀翻，湯湯水水撒了一地。

    “殿下！您這是？！”柳浮生連大氣都不敢出，生怕引起商長殷更多的憤怒。

    “這些，全部都是人rou?！鄙涕L殷指了指那滿地的狼藉，一雙眼眸看上去極冷，“我雖然知道，既然是黑店，必然是有那么些見不得光的事情，但是以人類為食……”

    這已經(jīng)完全超出了商長殷所能夠容忍的底線。

    而且更讓他覺得不可思議的是，就在玄武城的主城當(dāng)中，距離玄武所棲息的靈臺也算不得太遠(yuǎn)的距離，這樣的事情是如何能夠這樣正大光明的發(fā)生的？

    柳浮生聽商長殷這么一說，心頭登時感到了一陣的后怕。

    如果不是因為商長殷發(fā)覺了這一切，又或者是他要以臣子之間的禮儀來對待和商長殷之間的相處的話，現(xiàn)在他說不定已經(jīng)將那些菜給吃了下去。

    柳浮生并非是什么好人，甚至也不如他外表看上去的那樣是光風(fēng)霽月的貴公子，可是即便如此，吃了自己的同類的rou這件事情，對于他來說也是太過于超前和無法接受的，能夠讓一只都接受著儒家思想禮教的柳浮生為之而直接崩潰。

    “多謝殿下點醒！”他朝著商長殷深深的長鞠了一躬，聲音中都夾帶上了幾分的慶幸。

    “你們兩個先在這里待著。”商長殷做出了決定，“我去看一看究竟是個什么樣的情況?！?/br>
    柳浮生倒也罷了，但是莫憑闌已經(jīng)極為不滿的噘著嘴，心頭開始了瘋狂的痛罵。

    如果說昨晚能夠以人之身睡在商長殷的身邊的時候有多么滿足，那么現(xiàn)在，莫憑闌就開始憎恨自己化形了。

    他現(xiàn)在要是還是一只渡鴉的話多好??！商長殷就會把他也一起帶著，而不是像是這樣單獨留下來。

    只是，不管莫憑闌如何想，顯然是不可能動搖商長殷的決定就是了。

    商長殷將莫憑闌和柳浮生留在房間里，自己出門，朝著旅店的廚房走了過去。他像是一道幻影，一個融在水中的起伏的影子，就算是從你的身邊路過了，也幾乎沒有辦法被察覺到。

    旅店的廚房并沒有想過要做任何的隱藏或者遮擋，就那么大大咧咧的放在那里，仿佛對于自己其實不是什么能夠見人的私下里的營生這件事情毫無自我認(rèn)知。

    商長殷于是閃身從開了半扇的門溜了進去。

    廚房里面看著是干凈的，窗明幾凈，食材、廚具都整整齊齊的堆放在應(yīng)該在的地方，就連地板都光可鑒人。

    然而在整間廚房當(dāng)中，卻又都充斥的有無比濃郁的血腥味，熏的人幾欲作嘔，簡直可以說是一陣一陣的往上冒。

    商長殷的面色都跟著陰沉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