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年她看過的書還真不少，設(shè)計專業(yè)相關(guān)的就有一半，其余的有名著小說,人文社科，升職后又買了幾本管理類和語言藝術(shù)類的書。

    高中時她就愛看各種課外讀物,別的同學(xué)課間瘋趕打鬧,聊八卦,偷偷玩手機和mp4,她桌上卻永遠有一本課外讀物。

    秦肆經(jīng)過她座位的時候總會偷偷記下她最近在讀什么書,也會買來看,但他那時候?qū)W習(xí)太費勁,看了幾頁就忍不住去打籃球。

    后來去了國外，一遍又一遍地想她，一遍又一遍地重復(fù)看。在她喜歡的大學(xué)里,把她讀過的那些書讀了無數(shù)遍。

    書架角落有一本新概念作文大賽獲獎作品集錦,秦肆記得那個比賽她得過獎,于是把那本書拿了下來，翻閱尋找她名字的時候，不慎有一樣?xùn)|西從書里掉出來。

    紅底的登記照，少年穿著夏季短袖校服，似乎對拍照這件事很不滿，表情里寫著不情愿。

    眉眼張揚帥氣，是曾經(jīng)的他自己。

    照片背面沾著一層粉色紙屑，像是從哪里撕下來的，秦肆突然想到什么，不可置信地望向正在收衣服的女人。

    “寶貝?！彼兴?/br>
    紀璇被他突然用這種稱謂叫自己弄得一激靈，走過去：“怎么了？”

    那本新概念作文被放在桌子上，秦肆緩緩地把手從背后伸到她面前：“什么時候偷的我照片？”

    紀璇眼皮顫了一下，似乎緊張地攥了攥手指，但很快恢復(fù)平靜：“這是你什么時候的照片？為什么會在我這里??？”

    秦肆伸手摟住她腰，俯身逼近：“高三元旦全市聯(lián)賽，獲獎證書上的那張，你是怎么從老劉那兒摳來的？”

    紀璇一驚，忍不住脫口而出：“你怎么會——”

    “你是不是想問，我怎么會拿到證書？我不是早就出國了嗎？”秦肆目光灼灼地盯著她，“你是不是以為你那會兒喜歡我喜歡得很隱晦？我真看不出來？”

    紀璇硬著頭皮，咬咬牙：“我那會兒沒喜歡你?！?/br>
    說著，她腳往后挪了一步。

    秦肆吊兒郎當(dāng)?shù)匦χ耙徊剑骸膀_人?！?/br>
    紀璇又退了一步，死守底線：“真沒?！?/br>
    秦肆繼續(xù)往前：“哦，騙得還挺真。”

    “就是沒有啊?！奔o璇抬手戳戳他胸口，一臉認真道，“你自己想想我那時候喜不喜歡你吧?！?/br>
    暗戀是不為人知的，也該是不為人知。

    到如今依舊想隱藏在歲月的角落，讓那些證據(jù)都被沖碎在時間的河里，不留下一絲痕跡。

    詐了她幾句，秦肆還是沒辦法從當(dāng)年她對自己忽冷忽熱毫不在意的態(tài)度中，騙自己她是喜歡的。

    有些過程，注定就是遺憾。

    但好在結(jié)果不遺憾。

    秦肆摸了摸手里照片，問：“那這個……”

    “誰知道是不是你哪個追求者偷來的，然后不小心放我書里了?！边@書的確是高中時看的，她的書也經(jīng)常在班里給同學(xué)們傳閱，所以紀璇編得毫無心理壓力。

    秦肆像突然發(fā)現(xiàn)了什么，目光突然盯著她剛剛收拾的雜物箱，然后蹲下去，從里面拿出一張五寸照片。

    “你怎么會有這張照片？”他皺眉問。

    這是在他相冊里保存了七年的照片，奶茶店門口，女孩纖瘦的背在許鑫然懷里，沒照出完整的臉，但也能看出是她。

    “……沒什么?！奔o璇從他手里奪過，表情有些不太自然，“別人給我的，我忘了扔，就——”

    秦肆盯著她慌亂的樣子，即便不愿意胡思亂想也控制不住腦袋里瘋狂的運轉(zhuǎn)：“你跟他之間到底發(fā)生過什么？”

    紀璇悶著聲把照片扔回箱子里：“沒發(fā)生過什么?！?/br>
    “那這是怎么回事？”秦肆指著那張照片，語氣加重，“你特意把這張照片洗出來留下，說沒發(fā)生過什么我信嗎？”

    “信不信隨你?！奔o璇轉(zhuǎn)身走出書房，離開前，又把照片從箱子里撿起來，撕碎，扔進垃圾桶。

    秦肆直覺她心里有事，可能真如她所說，她和許鑫然之間的確什么都沒有，可這張照片顯然不是毫無意義。

    他想問，但紀璇沒給他機會。

    他只好給她發(fā)微信：【寶貝，我沒兇你?！?/br>
    那邊正在輸入幾秒后，沒消息過來。

    他坐在馬桶上，繼續(xù)發(fā)：【我錯了，我以后注意態(tài)度?！?/br>
    紀璇總算賞給他一個字：【喔。】

    看到這個消息的時候，天晴了一半。

    “哦”和“喔”給人的感覺很不一樣，前者的感覺是她不想理他，但后者的感覺是她雖然不想理他，但還在乎他的感受，讓他覺得不那么冷漠。

    廁所門突然被敲了敲，外面?zhèn)鱽砼⒏砂桶偷穆曇簦骸扒厮聊阍诶锩嫔⒆影。亢脹]？”

    他只是洗完手在這兒坐著，聞言站起來：“我好了?！?/br>
    哪想他人剛出去，廁所門就被無情地關(guān)上。

    紀璇在廁所洗了把臉，對著鏡子里的自己發(fā)了會呆，情緒緩下來。

    秦肆從沒跟她發(fā)過脾氣，甚至說一點重話，她都快忘了，他也是個人，也有脾氣的。

    只不過剛剛被他兇那一句，委屈得慌，再不跑就要哭出來了。

    該解釋的總要解釋，可這事一旦解釋清楚，她想要隱藏的東西，就再也藏不住了。

    紀璇再次用冷水潑了潑臉，對著鏡子，深深地吸了口氣。

    *

    紀璇在廁所里待了很久沒出來，秦肆不再等，回了剛才收拾東西的書房。

    那張照片的碎屑還在垃圾桶，他蹲下去，拿了兩張起來，又挫敗地扔回去。

    真是賤的，還想給她拼起來。

    他繼續(xù)把那些書分門別類地往箱子里裝，小心翼翼地，不折到任何一頁書角，裝完一箱就挪開，再裝另一箱。

    把裝滿的箱子移到書桌時，發(fā)現(xiàn)桌面有些凌亂，他用手把那些凌亂的小東西抹開，突然不慎碰掉一個褪了色的鐵盒子。

    似乎是很久之前裝餅干或糖果的盒子，但上面印的圖案已經(jīng)看不清，金屬也銹了。

    掉下去后，盒口被摔開，掉出許多五顏六色的手折五角星。

    心臟忍不住一個猛震，他蹲下去時，手已經(jīng)開始微微發(fā)抖，從撒了一地的五角星中間，顫巍巍地撿起一張泛黃紙條。

    上面是用藍筆寫下的字跡，經(jīng)過漫長的時間已經(jīng)有些暈染，但還是一如當(dāng)年，工整清秀——

    “不管身在何方，愿他永遠有星光相伴?！?/br>
    而背面，是寫得密密麻麻的同一個名字——

    “秦肆?！?/br>
    有的工整，有的凌亂，摩挲著這些字跡，仿佛能觸摸到少女鎮(zhèn)定壓抑著，卻依舊瘋漲乃至瘋狂的愛。

    想起她當(dāng)年總是漠然淡定的樣子，看著自己時從不多表露一分的情緒，他以為她當(dāng)真沒有情緒，也當(dāng)真對他毫無感覺。

    原來十七歲少女那雙清淩的眼有多么平靜無波，心底就有多么熱烈和澎湃。

    而她要怎么隱藏那種熱烈和澎湃？是一次次用心底的烈火焚燒自己，再以冰水澆灌，一次次地失控，再一次次地竭力克制，一次次在黑暗里放縱，再一次次割裂掉那些情感，偽裝成旁人所看不出的模樣，才敢站在陽光下？

    原來，他愛她十年，卻從未徹底了解過她。

    緩慢而沉重的腳步聲從背后靠近，他聽見她平緩的呼吸，站起來，將那副柔軟的軀體擁入懷里。

    他本該是歡喜的，原來他們從十年前就兩情相悅，原來他早就擁有了他想要的。

    她喜歡他，無論過去與現(xiàn)在。

    可他卻連一個勉強的笑容都擠不出來。

    喉嚨仿佛被哽住，他知道自己想問些話，腦子里的想法卻被抽空，只是抱著她，越抱越緊，像是要揉進骨血。

    最近天氣總是陰沉，偶爾有雨，天說黑就黑，甚至看不到夕陽。

    兩人依偎著坐在陽臺邊的毛毯上，全靠一盞落地?zé)舻墓鈦碚樟?。紀璇盤著腿，腿上擱著那個糖果盒，里面是被撿起來放好的99顆星星，和那張寫滿他名字的紙條。

    “你知道的，從小我奶奶就不喜歡我，覺得我一個女孩，以后的用處也就是嫁人生子，伺候公婆，給別人家傳宗接代。”紀璇用手指撥弄著盒子里的星星，低著頭，“奶奶不喜歡我，我爸對我也就不親，他就是個媽寶男，什么都聽奶奶的。整個家里，會疼我愛我叫我寶貝的只有mama?！?/br>
    “剛六歲那會兒，奶奶不想我念書，是教育局領(lǐng)導(dǎo)找到她，告訴她這是國家規(guī)定的義務(wù)教育，不讓我讀書就犯法，她才不情不愿地送我去上學(xué)?！?/br>
    “后來我拼命地學(xué)，就是為了讓她知道，我比那些男孩子更優(yōu)秀。我用全市第一的成績考進一中，校長親自來家里拜訪，讓她覺得特有面子。”

    “但在她和我爸有限的眼光看來，我學(xué)習(xí)好，未來能有個好工作，都只不過是為了嫁個更好點的男人，給她換更多的彩禮?！?/br>
    “上高中后我漸漸明白了，我要做的不僅是證明給他們看，未來我還一定要逃離這里，逃得遠遠的。只有遠離他們，我才能擺脫被安排的命運，不用作為籌碼和生育工具，當(dāng)一個有尊嚴的人。”

    “所以秦肆，那時候的我只有一個目標，只能做一件事，那就是拼命地學(xué)習(xí)，每提高一分，就是離他們更遠一些。”她緊緊捏著一顆星星，“所以我不能分心，不能讓自己出錯?！?/br>
    秦肆握住她的手，溫柔地掰開她緊攥的手指，“對不起，我什么都不知道?！?/br>
    他以為他只是在靠近喜歡的女孩，也許是有些浪蕩不羈，離經(jīng)叛道。但如果她不喜歡，至多給她造成些困擾，也不算太多，把他當(dāng)只蒼蠅拍拍就算了。

    后來他逐漸做到了，他靠近了她，她對他從一開始的完全冷漠，到偶爾會流露出一些溫暖。

    他以為他們算朋友，也僅僅是朋友，他很清楚兩人的感情并不對等。他要的是愛情，她能給的只是一點點友情。

    但那一點點就夠了，既然能從無到有，便也能由少變多。

    可現(xiàn)在他終于明白，他的每一次努力靠近，對她來說并不只是困擾，而是煎熬。

    紀璇搖著頭笑了笑，從盒子里捧出一把星星放在他掌心。

    “我不想告訴你，就是怕你內(nèi)疚。”她在他手掌里數(shù)星星，“秦肆，你這個人其實一點都不灑脫，只是看上去好像什么都不在乎。一點點事你都能放在心里，很久都過不去?！?/br>
    男人苦笑著扯了扯唇。

    是啊，要不怎么能愛她這么多年？

    “其實我的苦難跟你沒關(guān)系，我出生在什么樣的家庭，擁有什么樣的家人，又不是你能決定的。我不告訴你，你就沒義務(wù)要知道。”她笑了笑，終于從里面找到一顆金色的星星，拿起來，在燈下閃閃發(fā)光，“你從來沒有對不起我。”

    “你不是好奇那張照片嗎？”紀璇仰頭望著他，眼睛里帶著終于坦白的釋然，“那天是班長的升學(xué)宴，我吃完午飯從酒店出來，喝了點酒，很想你，然后陰差陽錯地走到那家奶茶店門口。

    “就是你第一次給我買珍珠奶茶的那家店，老板說我們很配，她以為我是你女朋友。

    “那天有一個男孩和一個女孩，男孩也給女孩買了珍珠奶茶，我就哭了，哭得特別特別傷心?！?/br>
    “你走之后，我一直忍著沒哭過，我逼自己像一個正常人一樣，甚至比正常人還要麻木?？墒悄翘?，我覺得全身繃著的力氣好像都散了，我在那哭了一個小時。

    “許鑫然只是剛好路過?！?/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