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巷有光 第33節(jié)
看著江岌進了酒吧,秦青卓靠上車后座,看著江岌走進酒吧的背影,輕輕嘆出了一口氣。 司機轉(zhuǎn)過頭征求他的意見:“秦先生,回家嗎?” 秦青卓應了一聲“嗯”。 車子啟動,平緩地行駛在馬路上,他腦中莫名浮現(xiàn)出江岌第一次在舞臺上抱著吉他唱歌的模樣,還有那幾聲夢囈似的低吟: “年少的人,背上行囊, 孤獨膨脹,無處丈量, 遠走他鄉(xiāng),隨處游蕩, 顛簸的火車啊, 載著多少沉默的慌張 ……” 他忽然想起什么,睜開眼睛,看向自己先前放到副駕駛上的,那把修好的吉他。 看著這把江岌從不離身的吉他,秦青卓再次嘆了口氣。 第31章 凌晨四點,秦青卓從床上坐了起來,摸索著開了臺燈,抬手捏了捏眉心。 這一晚上,一直就沒怎么睡踏實,腦中好像在放一場剪輯拙劣的、不連貫的電影,循環(huán)播放關(guān)于江岌的片段—— 生日那天一身戾氣、帶著傷走進二樓的江岌;額頭被吉他砸出了血,朝他看來淡漠一眼的江岌;毫不留力地掄著那把破凳子砸向那個男人的江岌;被麻三激怒不計后果的江岌…… 明明跟江岌的交集不過一個多月,見面的次數(shù)也屈指可數(shù),怎么自己的情緒會被這少年牽動至此……是因為生死這種事情太過重大嗎? 江岌現(xiàn)在又是什么狀態(tài)?跟自己有著血脈關(guān)系的親人忽然死了,無論生前關(guān)系如何,想來這段時間應該都很難平靜度過吧…… 睡不著,秦青卓索性起了床,坐到電腦面前,打開自己的郵箱,隊里的其他幾支樂隊都已經(jīng)發(fā)來了demo,請秦青卓幫忙提意見,只有糙面云還沒動靜。 秦青卓靠在椅背上,點開了其中一支樂隊發(fā)來的demo。乏善可陳的旋律讓他無法把精神集中到音樂上,前面幾場比賽中,不少樂隊已經(jīng)耗盡了為數(shù)不多的幾首原創(chuàng)好歌,開始呈現(xiàn)出后勁不足的趨勢。 糙面云下一場會唱什么歌?忽然遭遇父親自殺這種事情,江岌還有心情排練嗎? 如果因為這件事情影響到比賽,還真是挺可惜的,畢竟這節(jié)目對于新樂隊來說是個不錯的平臺,而以糙面云目前的勢頭,他們本可以走得更遠一些的…… 看著窗外的天色逐漸由一片昏黑變成了淡淡的青灰,周圍的路燈滅了,天色徹底明亮起來,秦青卓從座椅上站起身,又開始緩慢地站在屋里踱步。 天亮了,要去紅麓酒吧看看江岌嗎?但以江岌這種什么事情都習慣自己扛著的性子,也許并不希望他一個外人來插手自己的家事。 人與人之間的交往需要分寸感,貿(mào)然逾矩便會顯得唐突,秦青卓向來重視分寸感。 他自問如果此刻忽然遭遇了變故的那個人是自己,他不會希望一個僅僅是與自己有著稀薄交情的人,來試圖參與自己的人生,哪怕是關(guān)心都會顯得多余且令人厭煩。 秦青卓又踱了一會兒步子,輕輕搖了搖頭,打消了這個念頭。 一上午,待在電腦前,工作效率極低,一首demo在耳邊循環(huán)了不知多少遍,手指搭在鍵盤上,試圖給出關(guān)于編排的意見,但卻一個字都敲不出來——那些旋律根本就沒往他腦子里進。 這種心不在焉的狀態(tài)一直持續(xù)到下午兩點半,他決定還是要去看看江岌。 不看一眼,他覺得心里不踏實。 況且那把對江岌很重要的吉他,總歸是要盡快還給他的。 天色陰沉沉的,日頭被厚重的云層遮擋得嚴嚴實實,一絲光都透不進來。 紅麓斜街的午后比以往要更寂靜,仿佛就在那一夜秋雨之后,蟬鳴聲忽然消失得無影無蹤。 酒吧門口,鐘揚聽著手機里傳來的“您所撥打的電話已關(guān)機”,嘀咕道:“靠,這是去哪兒了……江岌也太不靠譜了,不會寫不出歌就玩消失吧,”他扭頭看彭可詩,“詩姐,你說他不會背著我們自己偷偷接商演去了吧?” “你哪次見他這么做過?”彭可詩微蹙眉頭,“別瞎說?!?/br> 鐘揚還想說什么,遠遠看見一輛轎車駛進了巷子里,他眼神一亮,“靠,邁巴赫!” 黑色的邁巴赫停在了兩人面前,車門推開,秦青卓從車內(nèi)邁了下來。 彭可詩叫了聲“青卓哥”,鐘揚則繞著車子打量車身:“青卓哥,原來是你啊,我說這么一破地兒怎么會忽然開來一輛豪車,嘖,你的車可真漂亮啊?!?/br> 秦青卓卻沒什么閑聊的心情,看著酒吧緊閉的門:“江岌呢?” “誰知道呢?!辩姄P聳了聳肩,“對了青卓哥,你一定要好好管管江岌,昨晚我來問他下場比賽要唱什么歌,他一副不想搭理我的樣子,今天還玩起失蹤來了。你說我們這么個奪冠大熱門,那不得好好準備接下來的比賽嗎,居然態(tài)度這么敷衍……” 他說著,本以為秦青卓會像之前那樣,笑著跟自己開幾句玩笑,但沒想到秦青卓面色凝重,絲毫沒有開玩笑的意思:“鐘揚,可詩,你們先回去吧,比賽的事情,我會找江岌聊聊?!?/br> “青卓哥,”彭可詩看出不對勁,“是不是發(fā)生了什么事兒?” 秦青卓只簡單“嗯”了一聲,沒細說:“等江岌自己跟你們說吧?!?/br> 他說完,匆忙跟兩人道了別,拉開車門上了車。 看著退出巷子的邁巴赫,鐘揚再次犯起了嘀咕:“什么情況,我開玩笑的,他怎么這么嚴肅啊……詩姐,你說到底發(fā)生什么事兒了?” 彭可詩搖了搖頭,臉上浮現(xiàn)出一絲憂心的表情。 * 一個人身死之后,會留下什么? 江岌坐在等候室內(nèi),屈起的手肘壓在腿上,出神地盯著地面上某一處位置。 一窗之隔的焚化爐里,透出了一股塑料燃燒的刺鼻糊味。 應該是那張照片被燒掉了,江岌想。 在親手將江克遠推進焚化爐之前,他把那張被塑封的合照放到了那具僵硬的尸體身上。 原本以為關(guān)于江克遠的記憶已經(jīng)淡得記不清了,但在焚燒的這近一個小時里,十年之前的那些畫面卻好似沸水中的氣泡般,此起彼伏地冒了出來。 “岌是形容山勢高聳的樣子,爸爸希望江岌以后能長成一個像山一樣的男人?!?/br> “像山一樣的男人,是什么樣子的?” “頂天立地的,永遠都不向世俗屈服?!?/br> “像你一樣嗎?” “對,像我一樣?!?/br> 江岌還記得江克遠說這話時爽朗的笑聲,那時候他是真的覺得爸爸就像山一樣,不管發(fā)生什么事情,都會是自己和mama的依靠。 可偏偏也是這個山一樣的江克遠,在某一天忽然倒塌了,消失了,留下了這一堆他好像永遠也無法擺脫的世俗爛事。它們像淤泥一樣沉重地拽著他,在他試圖往前走的每一步里,都提醒著他永遠也沒辦法做一個像山一樣的男人。 真是諷刺。江岌長長閉了一下眼睛。 他又想起了一個月前,江克遠出現(xiàn)在自己面前的那一幕。 那時他正在到處找江北,江克遠忽然從墻角出現(xiàn)了,站在那里定定地看著他。 起初他并沒有認出江克遠——面前這個氣質(zhì)畏縮的男人與記憶中那個高大挺拔的江克遠判若兩人。在認出他的一瞬,他積聚在胸口無法發(fā)泄的恨意騰騰地燒了起來,于是在江克遠叫出“江岌”這個名字的同時,他掄起拳頭狠狠砸向了他。 江克遠沒還手,一米八幾的中年男人只是躬起了身體,一聲不吭地任那些兇狠的拳頭落在自己身上。 “滾,別再出現(xiàn)在我面前,見你一次我就會揍你一次,聽到?jīng)]?”臨走時,江岌狠戾地盯著他道。 江克遠站在原地沒出聲。 但在那之后,江岌隔三差五便會感覺到有人在跟蹤自己,討債的人不會這么迂回,他知道那是江克遠。他無視了江克遠。 而就在幾天之前,江克遠再次出現(xiàn)時,他忽然感覺極其煩躁。 這爛泥一樣的人生終于有了起色,為什么就在他想往前走的時候,江克遠偏偏會在這時候出現(xiàn),提醒他永遠也沒辦法擺脫這一切? 于是他又一次忍不住揍了江克遠。 江克遠為什么會忽然出現(xiàn)? 又為什么會挑在自己生日那天出現(xiàn)? 為什么會自殺? 是因為……我嗎? 是因為我揍了他?還是因為我讓他滾? 是我掐滅了他僅存的一點希望嗎? 如果我這樣做是錯的,那我應該怎么做……原諒他嗎? 十根手指緊緊攪在一起,江岌痛苦地閉起了眼睛,握起的拳頭抵住了他低垂的額頭。 * 等了近兩個小時,隔老遠,秦青卓才看見江岌從殯儀館走了出來。 不知是因為忽然起了風,還是因為郊區(qū)原本就風大,一下車,他的風衣衣擺立刻被風吹了起來。 高瘦的少年穿了一身黑,黑t恤黑長褲,兩只手插著兜,微低著頭朝門口走。 走近了,江岌并沒有看到秦青卓,仍舊徑自往前走著。 “江岌?!鼻厍嘧砍雎暯凶×怂?。 江岌這才腳步停住,抬眼看了過來。 少年臉色蒼白,就連嘴唇上都沒有一絲血色,濃黑的眉目與蒼白的臉對比分明,竭力的平靜背后,藏著的是不知所措和渾渾噩噩。 “怎么穿這么少?”這樣一張面無表情的臉,卻讓秦青卓的心臟像被陡地握緊了一般。 秦青卓知道江岌這會兒應該不太想提父親的后事,他只是走過去,握住江岌的手臂:“先上車吧?!?/br> 但江岌只是掙開了他的手,不帶什么語氣:“不了,我想自己走走。” 看著江岌轉(zhuǎn)身朝另一個方向走,秦青卓腳步頓了頓,然后跟了上去。江岌的狀態(tài)明顯不對,秦青卓擔心他一個人會出事。 察覺到秦青卓仍跟著自己,江岌的腳步再次停下來,沒回頭地背對著秦青卓道:“別靠近我?!边@次語氣變得生硬了一些。 距離江岌兩三步的位置,秦青卓也停了下來。 “別靠近我,”江岌又重復了一遍,喉結(jié)滾動,“……免得沾上一身晦氣?!?/br> 天色不知什么時候暗了下來,秦青卓朝他走了過來,隔著晦暗光線,他的眼睛看上去很溫柔:“江岌,我不迷信,不相信有晦氣這種東西,如果你擔心的是這個,那根本沒這個必要?!?/br> “還有,不要自責,”秦青卓看著他道,“我不清楚你爸到底是為什么自殺的,但我能肯定的是,這不是你的錯?!?/br> 江岌盯著他看了好一會兒,忽然嘴角扯動,扯出了一聲幾不可聞的嗤笑:“這不是我的錯?你又怎么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