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云聲 第67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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荀硯知的身體逐漸于陽光中風化,他道:“這是我見過的,最好最美的日出?!?/br> 奚茴愣了愣,她也朝太陽看去,遠山黑壓壓的,陰氣只是被燒去,并未消失,數(shù)日久違的陽光曬散了陰氣,逐漸露出黑沉沉的山巒真實的面容來。 青綠重影,纖云霧繞。 奚茴突然想起她也曾陪著一個人這樣去看過日出,在她第一次與云之墨相遇時,在渡厄崖的山巔上,云之墨夸贊過一句“日出不錯”,而彼時的奚茴不懂欣賞,今日再看,日出的確很美好。 它曬去了曦地的陰霾,給予大地足夠的靈氣,像是一個生命的初始,充滿生機。 “我本打算繼續(xù)隱瞞下去的,可眼看著我也留不了多久了?!避鞒幹蝗怀绍钚α诵Γ骸拔ㄓ猩衩魇菇鸸?,奚茴姑娘,你身邊的人不簡單?!?/br> 奚茴蹙眉,慢慢將視線從太陽上收回,她身邊的人只有云之墨一個,那是她的鬼使。 荀硯知的魂魄殘缺不全,不過幾個眨眼便在風中消失,所謂灰飛煙滅,卻是一絲痕跡也不留的,而他最后留給奚茴的一句話卻讓她震驚地站在山崖邊,遲遲沒能回過神來。 他說:“硯知一生沒有謊言,我曾與謝靈峙說過你沒有鬼使,這句話不是假的,奚茴姑娘,你的確不曾與鬼使結契?!?/br> 山頂上的風越來越暖,太陽很快便完全升起,露出了完整的圓。 謝靈峙的魂魄被太陽曬沒了,緊接著就是趙欣燕的魂魄,她的魂魄才離體,可又被困在了結界中無法離開,最后只能無力地等待陽光照曬,至死也沒能等到行云州人來解救。 倒在血泊中的尸體殘余溫度,云之墨在趙欣燕的魂魄被徹底曬去后才解除了結界,再朝奚茴的方向看去。 少女丁香色的長裙于陽光下?lián)u擺浮動,恍如翩躚,而她側對著光的方向,由金色順著輪廓形成剪影,身形曼妙,仿若不染塵世的仙。 直到云之墨走到奚茴跟前了,她才從身邊的溫度中漸漸回神,再抬眸朝高大的男子看去,明明不信,可心中仍有疑慮。 荀硯知說他這輩子沒說過謊話,難道要在灰飛煙滅前體驗一下說謊的感受,才會對她說出那番話? 什么叫……她不曾與鬼使結契? 那云之墨是什么? “哥哥。”奚茴啞著聲音問道:“你是我的鬼使吧?” 云之墨眸色微變,些許異樣被奚茴捕捉,這一次他沒有立刻回答,沉默卻像是給了她另一個答案。 “我是。” 就在奚茴凌亂的思緒將要將她打散前,云之墨回答了。 他又加上了一句:“小鈴鐺,不論你我結契與否,只要你想,我便是你的鬼使?!?/br> 奚茴的心口砰砰亂跳,她的呼吸也跟著凌亂了,大腦似乎一團亂麻刺痛著神經(jīng),像是不安地又問了一句:“你是我的?” “是?!边@回云之墨沒有猶豫,他的手掌輕輕貼上奚茴的臉,望進了她的眼里,重復一句。 “我是你的?!?/br> 第65章 烈陽之風:十三 ◎你想害了行云州!◎ 謝靈峙收到岑碧青的信符時正在往城外引人, 他于城墻上背手迎風而立,眼看著烏壓壓的人群順著城門往北方慢行,突然眼前閃過一縷淡藍色的光, 符文在漫天火焰下成了暗紫色,一筆一劃于他面前書寫。 信符稍晚, 謝靈峙于風中愣怔了許久, 目光于四周行云州人中掃了一眼, 并未看見趙欣燕后才急匆匆地離開, 沒與任何人打招呼。 待他趕到城外寧古寺的山巔看見倒在血泊中的趙欣燕時, 她的尸體都已經(jīng)微涼了。 趙欣燕被她自幼佩帶的劍貫穿心口,雙眼驚恐地睜大,灰暗地對著頭頂樹梢的方向, 而她的衣衫已經(jīng)被血色染盡。滿山迎面而來的火風,天盡頭太陽高升,即將被藏于紅云之中, 以太陽升起的速度, 趙欣燕的魂魄怕早就被曬得灰飛煙滅, 徒留一具空殼了。 謝靈峙不可置信,呆愣了許久才敢朝她靠近, 他一時不知要如何是好, 只握著那柄劍,無措地看向四周, 想要搜尋信符上所說的另一個人, 可周圍連奚茴存在過的氣息也無。 就在不久前岑碧青的信符里提到趙欣燕被奚茴捉去, 恐怕會有危險, 讓他務必找到趙欣燕保護她的安全。 趙欣燕先前信符傳書給趙家提起了許多, 趙家本就擔心她的安危, 而不久前奚茴已然發(fā)現(xiàn)岑碧青與張典在傳聲符的另一側聽到了她與趙欣燕的談話,奚茴甚至大膽戳穿撕掉傳聲符,可見她已經(jīng)無所畏懼了。 岑碧青的信符到底晚了一步,謝靈峙在城內找不到趙欣燕才想到順著城外找來,待到寧古寺的山下趙欣燕年幼時送給他的玉佩環(huán)也莫名斷裂,落在了山間雜草里。 他與趙欣燕算得上從小一起長大的,謝靈峙也知道趙欣燕的脾氣,她不討人喜歡,也因為家世地位欺負過他人,卻遠達不到需得以命來還的地步。 奚茴為何要殺人? 她的手上從未沾染過鮮血,謝靈峙一直以為她是可以走入正途的,可她偏偏殺了趙欣燕,她們甚至同為行云州人,同是漓心宮的弟子! 謝靈峙的頭腦一片空白,他緩慢地抱起趙欣燕的身體,沒有靈魂的尸體變得分外沉重,而趙欣燕在他懷里冰涼的體溫也讓謝靈峙心口發(fā)悶。她甚至沒辦法求救,如今也沒有投胎轉世的機會了。 謝靈峙將趙欣燕的尸體抱回了軒轅城,立在城門上的行云州人們立刻就察覺到他沉重的腳步靠近,于熙熙攘攘朝城外擁擠的人群上空,唯有謝靈峙背著所有人朝城里飛來,越過城墻才落在空曠的街道上,腳步踉蹌。 “謝師兄!”有人喚他。 謝靈峙沒應,葉茜茜離他近,看見他腰上掛著一把帶血的長劍心覺不安,走到跟前才發(fā)現(xiàn)被謝靈峙抱在懷里的趙欣燕,頓時發(fā)出了一聲尖叫。 “趙師姐!”葉茜茜雙腿一軟,眼眶立時紅了起來。 秦婼扶住了她,眼神也沒從趙欣燕的身上挪開,趙欣燕睜大的雙眼將她背后嚇出了一層冷汗。 瞧著趙欣燕心口的傷口,不是動用奚茴身邊那個會使火的鬼使所致。奚茴甚至沒有燒掉趙欣燕的尸體,就讓她躺在了山野間的血泊里,若非謝靈峙趕到,恐怕再過半日趙欣燕的尸身就要被山中野獸啃噬了。 “趙師姐她……是誰殺的?!”陸一銘與齊曉圍了上來,里外幾層行云州的人紛紛露出震驚與不安,唯有遠處還站在城墻上的應泉如呆了般,在風中久久沒有眨眼,魂也不知飛向何處了。 謝靈峙知道是誰殺了趙欣燕,只是此刻他彷如失聲般說不出話來,他不知要如何替奚茴開脫,若說是趙欣燕先要殺她而她失手反殺,也不至于讓謝靈峙如此難以接受。事實卻是當時趙欣燕處于被動,她的性命全掌控在奚茴的手中,奚茴不是迫不得已,她是蓄意謀殺。 “還能是誰?咱們中與趙師姐有仇的不就只有那一個?!” “你是說奚茴?不能吧?我瞧著她挺柔弱的,趙師姐先前頻頻找她的麻煩她也都忍氣吞聲地過去了。” “她柔弱?都是裝的!”葉茜茜此刻回過神來,忽而落下眼淚,回想起從離開行云州后發(fā)生的種種,她只覺得背后發(fā)寒:“奚茴呢?讓她出來!該不會是殺了人便逃了吧?謝師兄……你與趙師姐青梅竹馬一起長大,哪怕她有再多不是對你也是極好的,難道你能眼睜睜地看著她死而放過那個殺人兇手嗎?!” 謝靈峙聞言又是一蹌,齊曉接過了他懷中的尸體,看向胸襟已經(jīng)染得通紅的謝靈峙,低聲道:“謝師兄,若真是奚茴殺人,我們決不能姑息?!?/br> 謝靈峙的頭腦到此刻都是混亂的,趙欣燕的確與他青梅竹馬,她驕縱卻也有些真性情,是謝靈峙看著長大的,如今她卻死在了謝靈峙最在意的人手中,如今這世上最為難的,莫過于他自己。 可謝靈峙也知道,他不能姑息養(yǎng)jian,若奚茴不將此事解釋清楚,不因此受到懲罰,不受到趙家的原諒,她將永遠也不能回行云州,也永遠也走不回正途了。 趙欣燕的尸體不能隨意搬動,幾個行云州人只能給她的尸體用符,再將消息傳給行云州趙家。趙家?guī)状诺昧诉@一個女孩兒,千嬌萬寵著長大,若是不讓奚茴以死謝罪,他們怕是不會善罷甘休。 所有人都以為奚茴離開了軒轅城,畢竟殺人這么大的事,沒有兇手還會留在殺人地點等待旁人的制裁,可他們幾人的確沒費什么心思便找到了她。 她就在城內,還住在了京都設軒轅城專供行云州人住的客棧里。 謝靈峙再見到奚茴時,她正坐在院中捧著一塊紅豆酥餅吃著,酥餅在手中還剩一半,桌上的茉莉花茶散發(fā)著陣陣清香。 謝靈峙恍惚了一瞬,覺得意外又分外不解,他不明白為何奚茴能做到早間殺人,午間還精細地吃著飯,她絲毫不慌,是以為趙欣燕之死隱瞞得很好,還是她心中真的不在乎人命? 奚茴自然也見到了謝靈峙,她趕緊將剩下的半塊酥餅吃掉,免得等會兒謝靈峙說出什么話讓她沒了胃口。 茉莉花茶下肚,奚茴還朝謝靈峙笑了笑:“謝阿哥怎么來了?城里的百姓都疏散出去了?” 謝靈峙的身后跟了許多人,除了應泉。 葉茜茜率先沖了出來接話:“奚茴!你竟敢殺了趙師姐,像你這樣惡毒的女人便應當將魂魄抽出身體丟下渡厄崖受惡鬼蠶食!” 奚茴眨了眨眼,竟能與之玩笑:“你怎知我沒去過渡厄崖下?” 葉茜茜微愣。 奚茴倒是無所謂地聳肩說出了一句令所有人都震驚的話:“十年前我就去過渡厄崖了,說實在的,崖下挺冷,可惜我沒被惡鬼蠶食,還好端端活生生地從渡厄崖下走出來了,可見連這世上的惡鬼都怕我?!?/br> “你……”謝靈峙抬眸看向她,意外地問:“你為何會去渡厄崖?” “為了尋死啊,不然好端端的去那個地方做什么?”奚茴單手撐著下巴,手腕上的引魂鈴劃過丑陋的疤痕,她瞇起雙眼似是陷入了回想道:“當時我聽見了個傳言信以為真,險些丟了一條命,你們猜那個傳言是什么?” 誰也不敢出聲,因為誰都沒料到眼前說話風輕云淡的少女,竟曾在十年前便跳入了渡厄崖還能完好地走出來。 他們只等著她將話說完,將十年前她為何跳下渡厄崖說清楚。 說起來,這事與趙欣燕也有關系。 “趙欣燕從來都不喜歡我,經(jīng)常讓她身邊的人差鬼使捉弄我,你們一定沒有經(jīng)歷過吧?那種隨時都要擔心背后會有人捅你刀子的生活……自然,你們是五宮弟子,衣食住行都有人專門打理,哪兒能體會到我在行云州里過的是什么日子?”奚茴的眼神看向窗外翻滾的紅云,像是在訴說旁人的故事:“可我不一樣,寒冬天里被人推入冷水中,被人搶走食物又塞了滿嘴的泥土,看我趴在地上狼狽地像一條狗似的她便能露出歡快的笑,這樣的女人,卻是你們追捧示好的趙家大小姐。” “后來我終于學會了反擊,她也學會了告狀。”奚茴將目光收回,瞥了謝靈峙一眼:“謝阿哥,你一定不知道吧,我曾想過要殺你,就在漓心宮的書閣?!?/br> 謝靈峙渾身一怔,于所有人的眼中,奚茴如同瘋了般,又冰冷地說出叫他們渾身發(fā)寒的話。 她道:“趙欣燕喜歡你,可你對我好令她不高興,所以每當你離開后她都會將你送我的東西扔掉或搶走,又或是想方設法地欺辱我。后來我才知道你來漓心宮的真正原因,岑碧青不喜歡我,她另找了個人代替我,可笑我卻因此對你示好,從那之后我更加討厭你,便是避開了你趙欣燕也不高興,她覺得我對你太過冷淡讓你難過,我從未在她手上落過好?!?/br> 所以有一次,奚茴假裝好學想識字,她讓謝靈峙去漓心宮的書閣給她找?guī)妆緯?,就在七樓的窗臺邊,她指著窗外問天上飛的那是什么鳥雀,謝靈峙靠近窗邊朝外看。 當時奚茴雙手都快貼上他的背了,她想或許謝靈峙死了岑碧青就會重新考慮她,她一定能在來年招引鬼使不讓對方失望,而謝靈峙一死趙欣燕必然傷心難過,她也不會再受對方?jīng)]日沒夜的折磨。 事與愿違,奚茴碰上謝靈峙后背的剎那趙欣燕突然出現(xiàn),她知道謝靈峙又來找奚茴,故而打亂他們二人教書識字的計劃,奚茴貼著謝靈峙后背的手改為拍了拍他的肩,說了句鳥兒飛走了。 后來? “后來,我聽到了趙欣燕在與她身邊的人討論一個傳聞,說是行云州的渡厄崖處為活人禁地,便是五宮長老也不敢輕易靠近,是因為崖下封印了可怕的詛咒,一旦有活人跳入便會給行云州帶來災難?!鞭绍畈[起雙眼道:“我信了,所以我跳了?!?/br> “你……你想害了行云州!”葉茜茜顫抖著道。 有許多人也如她這樣所想,可也有些人與謝靈峙一般想到了另一個可能。 奚茴固然想要害了行云州,可行云州中從無此類傳聞,亦有想不開的弟子跳下渡厄崖尋死,行云州從未因此惹上禍端,而趙欣燕的那個消息實則是故意說出騙奚茴去自行了斷的。 “我從來都討厭她,當初若有機會我也會殺她?!鞭绍钐谷怀姓J自己殺人的罪行,卻并未因此露出半分愧疚與后悔。 當初離開行云州她沒立刻殺了趙欣燕,就是為了不引起謝靈峙的猜忌,不想被送回行云州,因為她是孤身一人,連鬼使也沒有。即便后來與云之墨結契,她也怕五宮長老現(xiàn)身,隨時毀了云之墨,也毀了她。 如今奚茴不會怕了。 從她得知云之墨是渡厄崖下死了幾萬年的惡鬼開始,她的膽量便在一日日壯大,漸漸的她也不再將趙欣燕放在眼里,只要對方并未惹到她的眼跟前,她可以暫且饒對方一命。 可趙欣燕還是將奚茴與云之墨的消息傳給了行云州,既然遲早會被行云州發(fā)現(xiàn),倒不如一殺解恨。 耍她幾日,再一劍斃命,讓陽光曬散她的魂魄,也免得如此討人厭的靈魂還去投胎轉世禍害他人。 奚茴覺得,她替許多人都解決了一個大麻煩呢。 “如今,你們可還有何要問的?”奚茴自然地倚在了石桌邊緣,漂亮的狐貍眼中倒映著漫天的紅光,彷如瞳孔也在發(fā)亮。而她愜意自在,顯然已經(jīng)不將他們放在眼里。 奚茴對趙欣燕的恨,從十年前就已經(jīng)埋下了。 即便他們這些人中不乏在奚茴年幼時也欺負過她的,可他們多半跟著旁人附和,嘴上提幾句不好聽的,或小打小鬧,并未有人真的與她產(chǎn)生過仇恨。 可這世上沒有誰能真的做到感同身受,于他們看來,此刻活著的是奚茴,而死了的是趙欣燕。 謝靈峙于那段奚茴早已不放在心上的過往中聽到了一句幾乎刺耳的話。 當時其實奚茴不是只被趙欣燕迫害的,同樣不喜歡她的還有五宮長老,她說她曾跳下渡厄崖,必是在關入凌風渡前,而當年炎上宮被燒,應泉也是從問天峰下找到了她。 那時她是才從渡厄崖下爬出來的嗎? 在她去渡厄崖前,除去聽到了趙欣燕故意透露的傳言外,她還聽到了炎上宮的張典長老和金橋宮的長灃長老相談,假意將她丟出行云州自生自滅,實則是要將她殺死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