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灝咬牙硬起，卻被擊到后頸，雙膝重重磕在草地上，身體不受控制地前傾，以致下巴砸在了墓碑前的酒壺上。

    他從不知，兄長的力氣如此大。

    “裴衍，你就是個外表斯文的瘋子，不辨是非，伺詐手足！妄為人臣，妄為人兄！”

    青澀的臉龐，因積壓的憤懣變得扭曲，裴灝爬起來，看著墓碑，一字一頓地磨牙道：“指認兇手，是要有證據(jù)的，你的證據(jù)呢？！”

    裴衍松開他的后頸，垂手眺望遠方，明明是桃蹊柳陌的山野郊外，卻是溪水環(huán)山淚潸，風吹樹木咄唶，一切都落入悲鳴。

    “按照當時的傷口判斷，兇手使用的是左手，侯府戒備森嚴，沒有外人，府中只有你學了雙刀，左右手皆靈活，具有攻擊衛(wèi)兄的能耐，這是其一。兇器是把不屬于侯府的蹄刀，而你前一日，剛好從常嬸家回來，這是其二。你逃跑時，毀掉了雪地上的血跡，卻無意中沾在了靴底，而你卻謊稱沒到過現(xiàn)場，這是其三?！?/br>
    “這些不過是你的推斷，而且，若你有理有據(jù)，為何不去官府揭穿我？”

    裴衍回到弟弟身后，伸過手臂，以虎口托起他的下巴，迫使他仰頭看向自己，“為兄還有人證?！?/br>
    裴灝的面部明顯一僵，“你少炸我?！?/br>
    “父親就是人證，可他不準門楣被污半分，以命要挾，攔下了我?！?/br>
    裴灝徹底愣住。

    裴衍微微仰頭，默嘆一聲，隨即低頭拍了拍弟弟的臉，“兩年了，你的愜意都是居于衛(wèi)老夫人的痛苦之上，真替你羞恥。”

    輕哂一聲，他用膝蓋頂了一下弟弟的背脊，讓弟弟跪得更為端正，語調(diào)還是不緊不慢，“好好反省，敢動一下，就多跪一個時辰?！?/br>
    說罷，撇開對方的臉，闊步離去，白衣勝雪，清絕冷然。

    裴灝雙手握拳，扭頭對著裴衍的背影問道：“那你喜歡阮妹嗎，非要用她來折磨我？她只是喜歡我，有錯嗎？”

    喜歡他......

    并未打算停下來的裴衍放緩了步調(diào)，側頭看向斜后方，眸光更冷，“少給自己臉上貼金。她現(xiàn)在是為兄的妻子，于情于理，你該喚一聲大嫂?！?/br>
    聽此語氣，冷中帶酸……裴灝似乎察覺到什么，不怒反笑，“想不到，想不到，想不到堂堂裴相，不僅伺詐手足，還覬覦弟媳，真是道、貌、岸、然！你也配說這句話？”

    “你想不到的多了?！?/br>
    “是啊，可也有兄長想不到的啊。秦妧在還沒與我定親時，就偷偷送過我零嘴、信箋、女紅，還送過一張印有口脂的紙張，就在我書房的多寶閣里。這么私密的物件都送了過來，對我不是喜歡是什么？”

    像是抓住了裴衍的軟肋，裴灝有種不顧秦妧處境的報復感，肆意地笑了，隱隱流露出乖張。

    衣袂下的大手微微攏起，發(fā)出輕微的咯咯聲，裴衍邁開步子，沒再耽擱，留下眼底愈發(fā)空洞的弟弟和抱壁站在不遠處的承牧。

    煙汀漸漸彌漫上嵯峨山崗，流眄之間，霧氣濛濛，讓原本葳蕤的草木披上了迷離的外衣。

    乘馬車回到侯府，裴衍沒有直接回素馨苑，而是去了裴灝的秋桂苑，在秋桂苑仆人們的疑惑中，推開書房的門，兀自走到多寶閣前，不疾不徐地翻找起來。

    秋桂苑的管事們擠在門口，怒不敢言。自從二爺失蹤，他們切身體會到人情淡薄，至少侯爺和世子沒有表現(xiàn)出應有的憂慮和悲傷。

    翻開一個個抽屜，裴衍在一個精致的黃花梨木匣中找到了裴灝所說的東西。

    木匣沒有上鎖，里面盛放著幾樣女紅，還有一封信函。

    在確認是秦妧的筆跡后，裴衍點燃桌上的燭臺，直接將信函置于火焰之上，燃盡成灰。

    灰燼在兩指間脫落時，他撥開疊放的女紅，發(fā)現(xiàn)了那枚口脂印。

    薄唇微抿，他放下木匣，大步走出房門。

    仆人們趕忙讓開路，低頭盯著各自的腳尖。

    長長的廊下，盞盞紗燈隨風輕揚，使得打在地上的光圈飄忽不定，幽幽蕩蕩匯成了夜的寂寥。

    那枚口脂印未必出自秦妧，也許另有貓膩，可終究還是讓他有些不舒坦。

    回到素馨苑后，他先是看了一眼昏暗的東臥，隨即抬腳走了進去。

    空空蕩蕩的臥房內(nèi)，連月光都吝于傾灑，視野中一片漆黑。

    熟門熟路地走到拔步床前，撩起百子帳和里面的綃幌，靜靜看著側躺的人兒，鳳眸掩在深夜中，透不出情緒。

    今夜淺眠的秦妧感覺有風吹入帳子，她雙手反撐坐起身，當瞧見床邊一道高大的暗影時，本能想要叫人——

    “是我?！?/br>
    清越的嗓音打破了沉靜，緊接著，床側下陷，那道身影坐了下來。

    知道對方是裴衍，秦妧沒再害怕，還伸手摸了摸他身上的衣料。

    涼涼的，帶著竹香，應是從府外回來。

    也不知他經(jīng)常去的地方是不是有片新鮮的竹林，每次從城外回來，都是一身的清爽氣息。

    “世子去哪里了？”

    “去探望故友了?！?/br>
    猜到了這位故友是何許人，秦妧慢慢抬起手，拍了拍他的背，“世子有什么心事，不妨與我說說，或許能......”

    “唔！”

    寬慰的話還未講完，嬌唇就被一抹冰涼堵住。

    裴衍附身捧起她的臉，身體向里傾去，準確無誤地堵住了那張?zhí)纯冢戎洗?，更為用力?/br>
    銜住下唇，重重含吮，泄出了“吱吱”的水澤聲。

    女子的唇豐/盈柔滑，無論怎么攻蹂都嫌不夠，似要咬破唇rou，再次品嘗鮮血的滋味。

    秦妧猝不及防，雙手下意識抵在男人肩頭，輕輕向外推搡，卻被輕易桎梏了。

    唇溫不斷攀升，她感到一陣窒息，扭過頭想要詢問緣由，卻被掐住下巴扳了過來。

    再有兩日，就要立夏，清爽的皮膚沁出一層細汗，秦妧被迫張口呼吸，卻連舌尖都被銜了去。

    烏密的長發(fā)被一只大手穿插，整個人被箍在一方清竹的香氣中，忍不住吞下口涎時，才猛然聽見窗外傳來的竊竊聲。

    “怎么今晚如此安靜？可是分房了？”

    “世子剛從外面回來，應是疲乏了，沒用人服侍，就在大奶奶屋里歇下了。”

    前者是薛mama的問話，后者是暮荷的答話。

    秦妧皺起眉，只當裴衍又在做戲應付薛mama和楊氏，這才稍稍減了火氣兒，抵觸的雙手也漸漸化為柔藤，纏在了男人肩頭，還發(fā)出了媚人的嚶/嚀。

    裴衍鳳眸一斂，剛要再次加深，卻被懷中的女子躲開，耳畔隨之傳來一道氣音。

    “可以了，薛mama應是離開了?！?/br>
    在脫身之際，秦妧任由自己“咣當”倒在床上，抬手捂住男人的嘴，一本正經(jīng)地點了點頭，示意自己明白了他的“良苦用心”。

    兩道呼氣不再交織重疊，旖旎一瞬蕩去。

    裴衍扯開她捂在他嘴上的手，好氣又好笑，從裴灝那里積攢的郁氣，也消散大半。

    直到默默將那張印有唇印的紙揉皺、扯碎，裴衍也沒質(zhì)問秦妧當初的用意。

    有些事，一旦問了，就會掀開對方不為人知的一面。當年秦妧來到侯府小住，對結親的事心知肚明，因此早早鎖定了目標。以她的處境，使些小小的心計謀定裴灝，也無可厚非。

    罷了。

    作者有話說：

    口脂印另有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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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5章

    ◎撐腰?！?/br>
    立夏，長贏之始，芰荷吐新，欲滴一片青翠色，煥發(fā)陣陣盎溢。

    秦妧推開窗，先是被一道刺眼的夏光晃了眼，隨即瞧見西廂房上蹲著兩個工匠，正在修葺青黛瓦爿。

    立夏之后，空氣濕潮，雜草、青苔會夾縫生長，侯府每年都會在這一日修繕磚瓦，還會購置一批新的盆栽。

    因著今日府上宴請，楊氏讓人將新購置的盆栽全都搬去了戲臺那邊。

    換上一套妃紅寧綢月華裙，秦妧站在鏡前打量自己。這還是嫁入侯府后，第一次在賓客面前露面，斷不能丟了婆家的臉面，“暮荷，把我那套東珠頭面拿來?！?/br>
    暮荷打開黃檀鑲玉妝奩，取出里面的東珠發(fā)飾和耳珰，小心翼翼地為秦妧戴上。

    東珠名貴，一顆都已難得，也不知那位鮮少現(xiàn)身的敬成王怎會下了血本，為這個便宜女兒添嫁妝。

    雕梁畫棟的侯府花苑內(nèi)，假山石峻立，環(huán)繞瀠洄溪水，滋養(yǎng)扶疏綠植。

    秦妧帶著暮荷走進葫蘆門時，一眾珠翠羅綺的高門婦正站在正中心的水榭上說笑，而水榭的對面就是臨時搭建的戲臺。

    水榭和戲臺之間，隔了一條淺流，秦妧踩著蜿蜒的溪石走到水榭前，朝著樓上的夫人們盈盈一拜，體態(tài)婀娜，雪膚瑰容，宛若園中成了精的花妖，美艷無雙。

    九位夫人都是在大婚那日見到的秦妧，當時大紅蓋頭遮面，無法窺見真容，今日得見，無不為之驚艷，有嘴甜的，直接對著楊氏贊不絕口起來，“世子和新婦皆是清絕容色，日后的子嗣定然是個靚娃娃。”

    楊氏抱著兒媳聞氏的波斯貓，扯出一抹笑，并未被取悅到。說來，因為次子的緣故，她未曾去留意長媳的月事，也不知長子這幾日的進補有沒有功效。

    “是啊，府中許久不曾添丁了?！?/br>
    呢喃一句，她眼眶發(fā)酸，又想起次子迎親離京的前夜，對她講的話。

    “娘，兒子要娶親了，日后一定讓妧妹給您生個大胖孫子?！?/br>
    原本按著長幼次序，該是長子先娶妻，可長子遲遲未定親，侯爺和敬成王又達成了某種利益牽扯，這才促成了次子和秦妧的……孽緣。

    而在次子遇劫失蹤后，長子力排眾議，執(zhí)意迎娶秦妧時，那種不容商榷的架勢，是她萬萬沒想到的，雖說是為了侯府的信用，但還是令所有人始料未及。

    懷里的波斯貓突然跳到地上，翹著尾巴走到旋梯口，對著拾級而上的女子叫了好幾聲。

    秦妧走上來，避開貓兒，走到眾夫人面前，笑靨溫婉，落落大方，叫人挑不出理兒。

    隨后而來的聞氏和楊歆芷，也先后與夫人們行了晚輩禮，面上也挑不出什么，但明眼人都瞧出得，她們很排斥新婦。

    反倒是裴悅芙在瞧見長嫂落單時，主動站在了她的身邊，別別扭扭地討論起今日要聽的曲目。

    沒想到小姑子會在外人面前給自己撐氣場，秦妧翹起唇角，單手搭在外廊的欄桿上，心情舒悅不少。

    自幼沒有玩伴的她，在此刻感受到一股怪異的親近感。

    然而，也是在此時，一位貴客登了門，還是不請自來。